贛州 4 ‧ 貢水之東

正所謂光陰似箭，轉眼間從贛州回來已經一年多，那次旅行的見聞卻只寫了心目中開頭三篇，現在下一次旅行即將來臨，贛州行再不寫完，就乾脆不用寫了。

水東鎮並不在我們計劃的行程內。不過，如上文所說，我們的計劃只是來建春門走一走東河浮橋，除此之外就沒有什麼計劃了。走過浮橋來到貢江的另一邊，踏上二十多級水泥梯級，面前出現一片未完工或空置中的凌亂房屋，既不是鄉下，也不是城市，看來是縣或鎮。我想看看大陸農村現在的面貌，但因為血壓很高，感覺疲累，又見遍地痰涎，生怕再聽到海菌的抱怨，便停下腳步。

以往我精神好的時候，會詢問海菌意願；通常只要我想向前行，她便會跟隨，因為她知道跟我行總會有收穫（笑）。那天我精神差，就沒問海菌，只等她主動表態想往前走還是想回頭，而她卻如常等我開聲，我俩就這樣在不見人影的小路口默默佇立，直到幾步開外一間民居冒出一隻悠閒踱步的黑雞，海菌看見雞就活過來了，很快同意往前走一會兒。

跟著黑雞踱到拐彎處，黑雞回家去了。我倆繼續向前，跨過一段坑坑洼洼的泥濘小路，穿過一些雜亂無章的房屋，來到一道參天樟樹庇蔭下的石梯。先前在浮橋上遙遙看見一位嬸嬸提著紅色膠桶沿這梯級走下江邊洗滌，現在行到眼前，嬸嬸仍在洗。樹後的民居冒出來兩隻黃色母雞，相伴著一邊覓食一邊慢悠悠地走到梯級下面去。

我們欣賞四周風景，在樹下流連了十來分鐘，再起步時，嬸嬸仍未洗完。

繞過民居，拐個彎，更多雞出現眼前。

十多年前海菌和我在澳洲有機農莊做義工暨文化交流，嚐過新鮮走地雞蛋的鮮美，也愛上了各色各樣的雞。返回梅窩時我倆曾經渴望自己養雞，可是香港卻因為害怕禽流感而禁止民間散養家禽，從此自己養雞就成了我們不可能實現的夢。

看呀看，看到雞們吃飽散開，才捨得挪動雙腳。四週盡是建築工地似的樓群，轉了一圈，無甚可看，正想好不好往回走，忽然瞥見前方稍遠處，樹叢掩映間出現幾個熟悉的文字，當下就像磁石遇上鐵一樣被吸了過去。

是已經荒廢的東風水渠。渠頂一邊刻著「偉大領袖毛主席萬歲」，另一邊刻著「中國應該對人類有較大貢獻」，引自 1956 年毛澤東在《人民日報》發表紀念孫中山誕辰 90 週年的文章（註 1）。網上只有一篇介紹文章，說這渠是文革時期進行的水利工程，建於 1970 年代，為了抽取貢江水灌溉水東鎮的農田，動員了數千民兵、知青和公社社員開展大會戰，建成後全長 4 公里，遇到跨過鄉村道路之處就採取拱門結構（註 2）。

熟悉感來自「東風水渠」的字體，網誌作者說是「集毛主席手書體」。新中國成立後，毛澤東很重視農村水利建設，曾多次為全國各地治理江河的水利工程題詞（註 3），不過儘管他對革命朋友索求題詞很慷慨，卻也不是有求必應、胡亂題詞（註 4）。那麼這條小小東風水渠的名字到底是他親筆所寫，還是當年熱情的人民倣照他的字體？不懂書法的我看不出什麼端倪，反正感覺親切就是。

東風水渠這一段保存完好，渠基雖然雜草蔓生，看上去依然結實。想起來贛州的火車上一路見過四、五條類似的水渠穿越田野，大都斷裂、倒塌。這些渠為什麼都荒廢了呢？是現在農田灌溉技術已經進步，不再需要它們？還是許多農民已經進城做農民工，所以不再有農田需要灌溉？連串疑問，未能找到答案。

從網上找到東風水渠的其他照片所見， 2009 和 2010 年水渠兩邊的土地仍在耕作中。

圖片從網絡下載，劉蒼浩拍攝

現在水渠兩邊的田地要麼蓋起小樓房，要麼已經荒廢。上面右圖那片田畦，現在長滿雜草，其中部分土地建了下圖這間平房。

我們站在這平房門口拍攝對面景色，忽然一輛嶄新的小汽車緩緩駛近，輕按喇叭示意我們讓路，原來這是一間停車房。

車子駛進停車房後，出來三個中青年女子，向對面那片我們正在拍攝的房屋走去。那天是星期六，我們猜想她們是不是出城打工的農民工回家過週末？抑或是租／買了房子的城裡人來度假，或視察正在興建中的別墅？我倆不懂建築，也不了解當地情況，看不出端倪。我們不贊成城市太多私家車，不過如果農民開上了這樣閃閃發亮的小汽車，那就值得高興。

水東鎮的面積相當於大半個澳門，我們那天下午只在可能是鎮中心的幾條街巷轉悠。走過水東中心小學，想起梅窩學校和小獅子，眼前這小學的校舍和梅窩學校一樣整齊，卻比梅窩學校大兩倍，校門牆上鑲著北宋理學家周敦頤的散文《愛蓮說》。欣賞這富有文化氣息的小學門牌之餘，我疑惑為什麼選擇《愛蓮說》而不是其他文本？回來後上網找資料，原來周敦頤寫作此文時正在贛州做官。

迎面一幅醒目標語。海菌和我一致讚賞：思想正確，方向對頭。

海菌很喜歡看到在粗糙牆面以人手塗畫而形成的筆觸：

這就是她忍耐著遍地痰涎跟我深入此地的收穫（笑）

前方出現一個小型養鵝場，還沒走近，先聞到一股鵝糞的惡臭，我不由得想起以前和英國情人阿堅在紐西蘭遊蕩，路過一些小鎮外圍，空氣中瀰漫著同樣的惡臭，阿堅解釋說是工業化養雞場傳來的氣味。那些養雞場把數以十萬計的雞層層堆疊在空間狹小的鐵籠中，雞們被當作生產雞蛋和雞肉的工具而不被當作生命，因此被形象地稱為 battery chicken，以成行成列一模一樣的鐵籠組合成好像火砲電池的形態而得名，中文譯作「籠飼雞」。西方中產階級左翼社會運動的日常生活實踐之一，就是拒絕吃「籠飼雞」和所有肉食工業生產出來的肉類。

相比之下，眼前這個養鵝場雖然也臭，但就人道主義得多：鐵絲網圍著一塊大約一千平方呎的泥地，放養著大約百來隻鵝。鐵絲網中門大開，鵝們也沒投奔自由，只有一隻遊遊蕩蕩地踱了出來。

見我們走近，牠慌慌張張往回跑。我倆先前在梅窩和澳洲都被家鵝襲擊過，但這一隻卻全無攻擊之意，儘管我倆已經最大限度地讓路給牠，牠仍失足跌落路邊……

……好不容易掙扎著回到路面，牠毫不猶豫一路直奔跑進鐵絲網內，回歸鵝群。與此同時，幾十米外的屋群中出現一個中年婦人，一邊向我們走過來一邊大聲問要不要買鵝？我們向她搖頭搖手表示不買，並高聲告訴她有鵝出走，她不以為意，止步回身，重又隱沒屋群中。看來這鵝場的中門大開乃有意為之，並非意外，我不禁驚嘆大陸人民與飼養動物之間高度文明的友好關係（爆）

此情此景，令我再次記起童年時廣州八姨和八姨丈在家中養的雞，大約十隻左右，雞們每天在天台和廚房自由走動，一點也不臭。我們這些小孩要幫手清理牠們撒在地面的雞屎、幫手用爛菜葉和穀糠製作雞飼料，週末加菜有新鮮雞蛋，逢年過節更有美味雞肉可享受。

前方出現一片樣貌姣好的新樓房，但這時我們腳痠了，手頭沒有地圖，天色又近黃昏，遙望片刻，沒有繼續向前。

不想走回頭路，便估摸著渡口所在的大致方向，走進縱橫交錯的小巷。一路所見大多是半完工的磚屋：

其中一些已經有人入住；

有一些安裝了太陽能板；

有一些儼然深院大宅格局；

也有些像風格古怪的玩具屋；

看久了，覺得這種裸露的磚牆有其美感。

不知不覺走進小巷深處，各種各樣磚屋之間，挾雜了三、兩間土坯房。

以前在紐西蘭遊蕩時，英國中產階級出身的嬉皮阿堅多次語帶羡慕地提及土坯房（mud brick house）。他說的土坯房是西方新紀元運動（New Age Movement）的時尚，而眼前贛州這裡的土坯房，卻是貧窮的表現和象徵。

贛州位於江西省南部，潮濕多雨，土坯房很容易倒塌，以往當地媒體的報導不時出現土坯房壓死人的消息。改革開放後，許多農民進城工作，他們留在老家的房子變成「空心房」，年久失修的土坯房更容易倒塌，傷及鄰近居民。2012 年國務院發出《國務院關於支持贛南等原中央蘇區振興发展的若干意見》，其中提到盡快完成贛州農村危舊土坯房改造，是發展目標之一；隨後江西省和贛州市發動了規模空前的老舊土坯房和「空心房」改造工作，改造資金由農戶自籌，並由中央和江西省財政定額補助，根據不同的貧困程度，每戶得到的補助金由 15,000 元至 40,000 元不等。

然而就在我們踏足水東鎮的一個星期之前，贛州市南康區卻因為清拆「空心房」而發生悲劇：農民明經國用鐮鏟砸死了贛州市南康區十八塘鄉人大主席卓宇。綜合網絡資料，明經國原有一幢房屋被鑑定為 D 級危舊土坯房，他在 2013 年向鄉政府申請「拆舊建新」，領取 15,000 元補助金另建新屋並入住，舊屋卻一直未拆。事發當日鄉政府也不是拆明經國的舊屋，而是拆他舊屋貼鄰的兩間房子，挖土機師傅操作時鄰居房子的瓦樑把明家舊屋的屋頂砸了一個洞，正在村中小賣部打牌的明經國接到兒子報訊後，以為是拆他家舊屋，抄起一把鐮鏟趕到現場，砸碎了挖土機駕駛室的玻璃，在場監督工作的卓宇立即打電話給派出所，說要把明經國銬起來，明經國揮動鐮鏟猛擊卓宇頭部，卓宇倒地，明經國再多次用鐮鏟猛擊卓宇頭部，卓宇當場死亡，明經國逃到山上，翌日被民警抓獲。

由於媒體報導一開始就以「強拆導致血案」為題，網絡輿論幾乎一面倒傾向同情明經國，一些不負責任的網民如常大罵政府，海外反共反華媒體當然也不放過這個批判中共的機會。去年 11 月贛州市中級人民法院開審明經國之前，東北一個靠維權出名的律師遲夙生向法院要求作为明經國的辨護人出庭，由於她没有會見過明經國也沒有閱卷，贛州中院拒絕她進入法庭，随后遲夙生坐在法庭外的照片在網絡廣泛传播，贛州中院備受批評，卻幾乎沒有人批評遲夙生不見當事人和不閱卷就要求出庭的行為不負責任。同樣地，許多網民想像明經國是受到國家強權壓迫的弱小無助農民，卻無視當地村民和派出所民警都提及明經國脾氣暴躁。

幸好仍然有些建設性和有同情心的媒體，讓人得以一探事情真相。新華網轉載新京報報導，發生悲劇的原因在於幹部被分配任務指標，該報引述出事地點的十八塘鄉副鄉長付聲清統計：十八塘鄉共需拆除 1000 多楝「空心房」，占南康區的 28%，任務相當重，所有鄉鎮幹部包括卓宇在內，都被分配了任務指標，而由於十八塘鄉鄉的民風較為彪悍，整治工作不好做，去年該鄉的成績全區墊底。可以想像，卓宇帶著怎樣的工作壓力與脾氣暴躁的明經國相遇。

紅星新聞訪問了卓宇的遺孀廖女士，她是下崗礦工，在一所學校做臨時工，每月工資 1,700 多元，卓宇每個月有 3,200 元工資，他們 2007 年買了一間 100 多平方米的房子，節衣縮食，在卓宇身亡之前不久才剛還完房貸。

我特意搜尋一下，2007 年南康區房價每平方米 1860 元，100 平方米房價等於 186,000 元，花 10 年還完房貸，按利息 6% 計，大約每月還款 1,643 元，卓宇夫婦每月收入共 4,900 多元，扣除還房貸的錢，即每月約有 3,257 元，以此照顧雙方的父母共四人，並撫養現在讀到高中的兒子。

廖女士不覺得生活拮据，她和卓宇自由戀愛結婚，平時多有交流，而且卓宇生活比較簡樸，「畢竟當了那麼多年鄉鎮幹部，家境也不会太差」。但是網上那些一面倒的輿論，就令廖女士覺得既無情也沒良心：

他因為工作犧牲了，而且死得那麼惨，關鍵是他和明家人之前都没見過，没有任何過節被打死，這就是惡意的謀殺，大家卻都在支持對方，真是太寒心了。

我有同感。工作指標層層下壓、不留給基層幹部做群眾工作的時間餘地，無疑是官僚主義的弊病，值得批評；而網絡那些不搞清楚事實真相、不負責任、旨在發洩的言論，則是虛無和犬儒，吃人血饅頭，也要反對。

【本文相片除註明外大部份由海菌拍攝】

註：

1) ＜紀念孫中山先生＞，http://www.baike.com/wiki/%E3%80%8A%E7%BA%AA%E5%BF%B5%E5%AD%99%E4%B8%AD%E5%B1%B1%E5%85%88%E7%94%9F%E3%80%8B

2) ＜贛州往事：贛州城郊文革時期修建的毛主席手書「東風水渠」依然矗立＞，http://www.685.com/ganzhoujueqi/t30968/

3) ＜毛澤東時代新中國水利建設成就＞，http://www.chanyeren.com/shihaishizhen/guanghuilicheng/2016/11/02/8663.html

4) ＜毛澤東題詞的「規距」與分寸＞，http://www.haijiangzx.com/2017/0519/1834848.shtml

5) ＜建於大躍進年代的水東東風渠＞，https://placeandsee.com/s?as=foto&fp=38315244

6) ＜贛州＿東風水渠＞，https://placeandsee.com/s?as=foto&fp=20895685

參考資料：

1) ＜中央安排投資 7 億元專項支持贛州農村危舊土坯房改造＞，http://www.jianzhurcxxw.com/czjs/dfxx/2016-02-26/4098.html

2) ＜贛州土坯房改造補貼＞，https://zhidao.baidu.com/question/490922885.html?qbl=relate_question_3

3) ＜江西「空心房」拆除血案調查：村民老屋是否被強拆？＞，http://www.chinanews.com/sh/2017/03-28/8184947.shtml

4) ＜江西「空心房」拆遷血案：「抗拆」殺死鄉幹部的老農民怎麼判？＞， http://www.sohu.com/a/204956496_617374

5) ＜江西明經國案開庭審理　爭議焦點有哪些＞， http://news.china.com/socialgd/10000169/20171128/31728578_all.html

6) ＜一起「空心房」引發的命案：幹部被分配任務指標＞，http://www.xinhuanet.com/2017-03/24/c_1120684360.htm

7) ＜對話江西贛州「空心房案」死者妻子＞，http://www.sohu.com/a/130140573_6177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