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菌和我訪談過的梅窩村民中,祥叔與我們交往最多。他和老伴住在舊村村口,兩老八十多歲仍每天到十來米外的菜田勞動。我搬進舊村不久就被他們在田間的身影吸引,每次路過,只要他們在,都喜歡大聲向他們打招呼。熟絡之後,有時祥叔在樹下休息趕雀,會邀我們過去坐一會兒聊聊天;偶爾,在我們堅持下,他會讓我們和他一起除草。大部分訪談就在這些趕雀和除草的時光進行,小部分在他午後去瑞利士多外面同一眾叔伯閒坐相聚時完成。
初春的一天,我們正埋頭除草,冷不防耳畔傳來一聲響亮的「哞!」,抬頭一看,五、六頭黃牛正沿著田邊小路從白銀鄉方向朝菜園村走去。片刻之後,更多黃牛跑來,顯然牠們是受到驅趕驚嚇。有洋人小孩在路口放聲大喊「Cow, go away!」祥叔也在僅靠簡陋脆弱欄桿保護的田中「吼~嗬~!吼~嗬~!」地吆喝趕牛,牛們則以更多的「哞!!!」來召喚牠們失散的同伴。待牛群走遠,四週回復寧靜,訪談也自然地從天氣和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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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春頭1長呀,通常清明節在農曆三月初,很少像今年,農曆三月十幾才清明,即是今年還要冷一些日子,現在離春分還有三天,若是往年已經暖了,現在仍冷著哩。往年二月下雨下個兩、三日就天晴,但今年二月下雨下不停,這樣的天時種不成東西。如果農曆二月尾下雨,三月就有雨水;如果二月尾不下雨,三月就沒雨水。去年天旱沒什麼雨水。以前大嶼山很好水,伯公橋那邊一路有山水流下來,自從那年(註:即 1963 年)政府在上面差館,即是石壁水塘那裡,修了隔沙池,安裝了一條四吋水喉之後,遇上天旱,我就沒水用了2。
我們以前在鄉下耕田就是用牛,用水牛。耀叔在常平,屬於山鄉,用黃牛;我在東莞城,屬水鄉,田很大很深,用大犁頭,所以要用水牛。常平只有一條墟,東莞城有幾條街,日日爆棚。東莞城在市區附近,入城的距離和這裡去碼頭差不多 (註:即兩公里)。
那時家裡很窮,老爸耕田為生,屬於貧僱農。小時候讀過一年多卜卜齋3,日本仔打來,沒得讀,連書也要丟掉,有中文書屬於犯法,死人日本仔……我替老板打工,幫他看牛、拔草和做雜工,包食包住,沒有薪水,一年給一套衣服,那時是日本仔世界,有時連飯也沒得吃,拉著牛週圍找草吃,牛餓得皮包骨。我十一、二歲時老爸死了,老板知道後,叫我不要再去做,他忌諱,怎知後來他自己卻死了,哈哈。
我們在東莞城種米也種菜,沒養過魚,養魚要很大本錢,手腕要夠硬,日本仔世界是無政府狀態,好多賊,不然共產黨怎能輕易解放中國,農民和村民個個都擁護他們。國民黨講民主自由,國民黨是民主派,即有錢人作主,蔣介石讓他的皇親國戚把錢全搜刮到美國去,搞到中國很窮。
共產黨好是好,最衰是下邊(基層)的人作怪。毛澤東實行這個政策,大眾擁有土地,不會貧富懸殊,好呀,但是行不通,被下邊的人搞壞了。鬥地主都是本村人鬥,上邊的人不管那麼多。我們村子很小,有兩、三個有錢佬,他們死了之後,他們的兒女也沒啥錢。我們村是窮村,經常大水浸,不用交公糧。
梅窩這裡也年年打風落雨,也會水浸。以前租過菜園村教堂那邊的田,一場颱風打塌全部瓜棚,瓜都死光了。菜園村那間教堂用木搭的,有個何姑娘,經常叫我去教堂聽道理,我說不是不想去聽,日日由朝聽到晚都可以,但誰給飯我的兒女吃?後來何姑娘拿了些舊的冬天衣服給我。
大陸現在比以前好一千倍,鄉下的田地分給農村,現在租給人建廠房,不用耕田都有飯吃。香港現在也好,全世界最好香港,現在自由,以前英國人管的時候沒自由,被英國鬼打死幾多人,他們做的黑暗事情你們不知道,打死幾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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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9 年鄉下有個朋友來了香港,第二年寫信回去說,香港菜好貴,鄉下菜賣斗零一兩斤,香港菜賣兩元多一斤菜心。他叫我出來種菜,我心想在鄉下耕田無錢賺,便來了香港,是偷渡來的,從樟木頭搭火車到深圳,在深圳等了兩、三晚。好多朋友一齊行,有個朋友臨時退縮,同我講:你先出去,我改日再出,咱們始終會見面。我說:好吧,我自己出去。
到了深圳,在新墟,鄰近火車站。當晚蛇頭叫我去舊墟等,等到十一點幾,他說防守得緊,叫明晚再去。等了兩、三晚,最後他說今晚可以走。那晚慘了,行雷閃電,又落雨,田裡盡是水,行田埂踏錯腳。有兩個鄰村的人同行,和他們不相識,不敢搭話。在中方邊界游水過河,大約十多米,在羅湖橋對落。過河後,蛇頭說現在過了河,不怕了,抽口煙吧。我們坐下抽煙,彼此聊起來。全部人有十多二十個。
來到英方邊界,要過鐵絲網,先前已有人在鐵絲網的地面挖了洞,我們依著舊洞爬過去。那晚蛇頭問我懂不懂游水,我說懂鴨仔式,他說那好,幫我帶十斤米過去。他們平常就是走私的人。在羅湖火車站,聽人講五毫子就可去到油麻地,那個蛇頭說要兩元,我說哪用這麼多錢,他叫我自己去買票,我就自己去買囉。剛巧下雨,全身濕透,連那張五元都濕了。
那時如果我不認識朋友,就沒法來香港。我鄉下有個叔伯,解放後做了農會會長,他叫我做民兵,我不做,他說你這衰仔是反動派,強行填了我的名字,我便做了,因此認識很多人,好人壞人都合得來。在深圳住客棧,那個棧主和查房的解放軍是兄弟。我和民兵隊長一起來深圳,查邊防證時,民兵隊長拿出民兵訓練的畢業證書,就過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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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時在梅窩種田,因為不想在鄉下耕田,出來香港又耕田,便出去港島打工。走的時候老板說加我 5 元薪水,35 元一個月,不錯了,那時在袁蝦九那裡幹活,只有 26 元一個月。
出去港島,在西營盤挑過魚,在梅芳街曬過鹹魚。那裡有我的鄉里,在鄉下我對本村的人很好,個個都談得來,我一去找他們,他們都立即幫手。
那時有個鄉里做買手,漁船回來時,買手要跳下海游過去,強行爬上船選魚。隔鄰街市的人問我懂不懂游水,我說懂。他說,懂游水的話很快能升做馬仔,即是買手的助手。我看那個買手很辛苦,雙手都被魚刺戳破,不想做,就去做挑夫,從中環挑淡水魚去西營盤街市,天天走那條斜路,想休息一下,被夥計說:你再不走魚就要死光了。馬上又要起行。老板在西營盤街市是賣豬的。
在魚欄工作時大概 22 ~ 23 歲,挑魚上到西營盤街市,晚上就在那裡睡覺。我有個朋友挑水上街市,他叫我買張帆布床,我哪有錢買?我帶了 5 元、7 元來港島,買張帆布床也要 7 元。
後來被人騙,幫人挑魚盤,比挑魚更重,挑回去還被鄉里罵,說我是長工,卻去幫個散工幹活。
曬鹹魚是在人家天台上曬,做了幾天就沒做。不知何故,去到港島渾身不舒服,不想吃東西,發燒,渾身不爽,可能是水土不服,在梅窩反而無事。
以前港島和東莞城一樣,只有兩三條馬路:海邊一條,很窄,另一條是電車路,電車路對上再有一條,就這樣而已。後來大陸人出來,香港才發達,沒有大陸人,香港沒得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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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梅窩,初時在稔埔村的梁苑農場幹活,老板養豬,聘了四個夥計耕田,我是其中一個。他老爸有點錢,他對夥計好。我老婆也是東莞水鄉的耕田人,經媒人介紹結婚,一九五幾年出來後,我兩公婆在梁苑農場幫老板煮飯養豬,30 元一個月。做了半年,老板說不種田了,他在港島有生意,把田給我兩公婆和他兩個親戚,不收租,只要種些養豬的豬菜交給他就可以,田的收穫歸我們自己。
我覺得塊塊田都一樣好,由得老板兩個親戚先選田,他們揀完我才要。他們食鴉片煙,以前梅窩個個人都食鴉片煙,我吃過一口,賣鴉片煙那人說我聰明,懂得把煙槍啜得「啪」一聲,他叫我吃多口,我說不吃了,吃一口三天不舒服,噁心作嘔。那時我有個姐夫叫我千萬不要吃鴉片,上了癮連家當都拿去賣。小時候我很喜歡跟老人聊天,他們會叮囑我不要做這不要做那……
他們吃鴉片,我們兩公婆就大年初一也去耕田。剛剛種禾那陣,功夫很緊,叫幾個朋友來幫手,其中一個,我在涌口請他飲奶茶咖啡,和他說好明天一早來幫手,他答應了,誰知那衰鬼九點多鐘才見人!後來聽他跟人講,說我做功夫很勤快,做個不停,他不想來。另一個人就說,跟我做功夫最好,因為我只是勤快自己,不會管夥計做多少。
有個政府農場何主任看我種的田好,叫我去政府農場教人種,薪水一百來元一個月,跟賣菜差不多。我說我不識字,不能升級。何主任說,你不夠錢,只能星期六日都讓你上工。以前做政府工星期六日不用上班,他讓我星期六日上工就是幫我了。我走去黃大仙求籤,人家告訴我,籤文是「馬頭覆水」,結果我沒進農場。現在想來,不進農場幹很笨,去了就有長糧4食,何主任還說日後我弟弟也可以進去。我不進農場,何主任說他借錢給我買一塊地來養雞,到我真去問他借,他卻說手頭緊,等些日子才有錢,之後都沒成事。那時好多朋友,以前在大陸做什麼區長、什麼縣長、什麼大王頭之類,都走來大嶼山。現在瑞利士多那間,有個朋友租了,叫我幫他手,我也沒去,還替他墊交過一個月租。
以前不想留在梅窩,我們東莞水鄉的田地很平,全部是泥土,很肥沃,沒有石頭、瓦片,梅窩這裡的田地好多石頭,聽人講這裡以前是海,不然沒理由這麼多石頭。不過我老婆只要我耕田,她叫我不要想東想西,說我貪心,我就安下心在梅窩耕田。你讚我的田畦很直,我是看別人怎麼做,加上自己鑽研,才弄得這麼直。我們種的菜好,受歡迎,要聘幾個散工幹活。以前我老婆年輕,又能幹,未生小孩之前,兩公婆不知多快活。
現在我很少出香港,早年經常出香港,幾乎每天或隔兩日就出去一次。那時香港很多人走來叫我幫他們找豬仔,我自己養七、八十隻豬,大豬多,起初朋友介紹一兩個人來找我要豬仔,我自己沒有豬仔,就行遍整個梅窩幫他們找,後來傳開了,全港九都有人來找我,柴灣、赤柱、鯉魚門,還有九龍不知叫什麼地方,找到豬仔就搭船送出碼頭,有些送到對方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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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耕種這片田,有部分以前屬於梁苑,有個夥計幫梁苑打理,後來梁苑把這些田給了那夥計,那夥計的老婆又把田賣給香港人,是我居中介紹的。另外的田,有些主人在長洲,有些是同白銀鄉的人交換回來。這些田就算屬於我也沒卵用,我老了,兒女又不耕田,我不讓兒女耕田,拔草也不讓他們做。
我很注重讀書,不識字很吃虧,不過七個兒女沒有一個讀大學,大兒子讀到中四就不想讀,多番懇求之下,他才勉強讀完中五。現在兒女全都結了婚,有些孫兒女也結婚了,只有一個大孫30歲仍不結婚。人一定要結婚,不結婚沒有小孩,會被欺負。在香港不生育沒所謂,以前在大陸沒兒沒女會被人欺負,少些兒女都不行。
我自己五兄弟姐妹,有三個姐姐和一個弟弟,姐姐都在大陸,弟弟住在長沙灣。過年時後輩來拜年,一屋幾十人,幾乎都不知道誰是誰,嘿嘿~
我 1951 年來香港,改革開放那年才回鄉下,相隔 30 年。我那做農會會長的叔伯同我講:幾十年無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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祥叔夫婦與小兒子一家四口同住。我搬到梅窩舊村時,他小兒子的大女剛上小學;海菌和我搬離梅窩後第二年,女孩兒考上了大學。
我覺得祥叔挑水淋菜的身影很美,但是祥叔由於中年時候一次不愉快經驗,不願意被人拍攝他幹農活。自從我幫他處理過同政府的信件來往之後,他不抗拒我們的鏡頭,但我不想有「佔便宜」的感覺,始終沒有拍攝。有一次訪談後,我們在田間流連忘返,海菌仔細觀察他的木桶結構,想體驗用木桶挑水的感覺,祥叔高興地一口答應,幫她調整好扁擔上的繩索長度,教導她如何使力駕馭木桶的竅門,指點她肩膀承托扁擔重量的位置。經歷幾番失敗,海菌終於把山水盛到木桶中,讓田畦上需要飲水的菜飲到了水。
與祥叔互動過程中,海菌發現祥叔肩膀近後頸處突起一塊半個巴掌大的骨肉,
那是他長年累月挑重擔討生活留下的印記。
(本文根據2012年2月 ~ 4月錄音記錄整理,未經張祥過目)
註:
1 春頭:古語,即春初。宋范成大《閏月四日石湖眾芳爛漫》詩:「開嘗臘尾蒸來酒,點數春頭接過花。」茅盾《子夜》十三:「六角一天的工錢,今年春頭減了一角。」 引自<漢語網>,http://www.chinesewords.org/dict/150684-48.html
2 有學者於 1972 年發表研究結果,證實興建石壁水塘令南大嶼山農民失去種稻所必需的清水,見 Armando da Silva, Tai Yu Shan: Traditional ecological adaptation in a south Chinese island, Taipei: Orient Cultural Service.
3 卜卜齋:廣東話,即私塾。
4 長糧:香港話,即長俸,退休後每個月領取直至過世的退休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