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鄉

張祥

在海菌和我訪談過的梅窩村民中,祥叔與我們交往最多。他和老伴住在舊村村口,兩老八十多歲仍每天到十來米外的菜田勞動。我搬進舊村不久就被他們在田間的身影吸引,每次路過,只要他們在,都喜歡大聲向他們打招呼。熟絡之後,有時祥叔在樹下休息趕雀,會邀我們過去坐一會兒聊聊天;偶爾,在我們堅持下,他會讓我們和他一起除草。大部分訪談就在這些趕雀和除草的時光進行,小部分在他午後去瑞利士多外面同一眾叔伯閒坐相聚時完成。

初春的一天,我們正埋頭除草,冷不防耳畔傳來一聲響亮的「哞!」,抬頭一看,五、六頭黃牛正沿著田邊小路從白銀鄉方向朝菜園村走去。片刻之後,更多黃牛跑來,顯然牠們是受到驅趕驚嚇。有洋人小孩在路口放聲大喊「Cow, go away!」祥叔也在僅靠簡陋脆弱欄桿保護的田中「吼~嗬~!吼~嗬~!」地吆喝趕牛,牛們則以更多的「哞!!!」來召喚牠們失散的同伴。待牛群走遠,四週回復寧靜,訪談也自然地從天氣和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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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春頭1長呀,通常清明節在農曆三月初,很少像今年,農曆三月十幾才清明,即是今年還要冷一些日子,現在離春分還有三天,若是往年已經暖了,現在仍冷著哩。往年二月下雨下個兩、三日就天晴,但今年二月下雨下不停,這樣的天時種不成東西。如果農曆二月尾下雨,三月就有雨水;如果二月尾不下雨,三月就沒雨水。去年天旱沒什麼雨水。以前大嶼山很好水,伯公橋那邊一路有山水流下來,自從那年(註:即 1963 年)政府在上面差館,即是石壁水塘那裡,修了隔沙池,安裝了一條四吋水喉之後,遇上天旱,我就沒水用了2

我們以前在鄉下耕田就是用牛,用水牛。耀叔在常平,屬於山鄉,用黃牛;我在東莞城,屬水鄉,田很大很深,用大犁頭,所以要用水牛。常平只有一條墟,東莞城有幾條街,日日爆棚。東莞城在市區附近,入城的距離和這裡去碼頭差不多 (註:即兩公里)。

那時家裡很窮,老爸耕田為生,屬於貧僱農。小時候讀過一年多卜卜齋3,日本仔打來,沒得讀,連書也要丟掉,有中文書屬於犯法,死人日本仔……我替老板打工,幫他看牛、拔草和做雜工,包食包住,沒有薪水,一年給一套衣服,那時是日本仔世界,有時連飯也沒得吃,拉著牛週圍找草吃,牛餓得皮包骨。我十一、二歲時老爸死了,老板知道後,叫我不要再去做,他忌諱,怎知後來他自己卻死了,哈哈。

我們在東莞城種米也種菜,沒養過魚,養魚要很大本錢,手腕要夠硬,日本仔世界是無政府狀態,好多賊,不然共產黨怎能輕易解放中國,農民和村民個個都擁護他們。國民黨講民主自由,國民黨是民主派,即有錢人作主,蔣介石讓他的皇親國戚把錢全搜刮到美國去,搞到中國很窮。

共產黨好是好,最衰是下邊(基層)的人作怪。毛澤東實行這個政策,大眾擁有土地,不會貧富懸殊,好呀,但是行不通,被下邊的人搞壞了。鬥地主都是本村人鬥,上邊的人不管那麼多。我們村子很小,有兩、三個有錢佬,他們死了之後,他們的兒女也沒啥錢。我們村是窮村,經常大水浸,不用交公糧。

梅窩這裡也年年打風落雨,也會水浸。以前租過菜園村教堂那邊的田,一場颱風打塌全部瓜棚,瓜都死光了。菜園村那間教堂用木搭的,有個何姑娘,經常叫我去教堂聽道理,我說不是不想去聽,日日由朝聽到晚都可以,但誰給飯我的兒女吃?後來何姑娘拿了些舊的冬天衣服給我。

大陸現在比以前好一千倍,鄉下的田地分給農村,現在租給人建廠房,不用耕田都有飯吃。香港現在也好,全世界最好香港,現在自由,以前英國人管的時候沒自由,被英國鬼打死幾多人,他們做的黑暗事情你們不知道,打死幾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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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9 年鄉下有個朋友來了香港,第二年寫信回去說,香港菜好貴,鄉下菜賣斗零一兩斤,香港菜賣兩元多一斤菜心。他叫我出來種菜,我心想在鄉下耕田無錢賺,便來了香港,是偷渡來的,從樟木頭搭火車到深圳,在深圳等了兩、三晚。好多朋友一齊行,有個朋友臨時退縮,同我講:你先出去,我改日再出,咱們始終會見面。我說:好吧,我自己出去。

到了深圳,在新墟,鄰近火車站。當晚蛇頭叫我去舊墟等,等到十一點幾,他說防守得緊,叫明晚再去。等了兩、三晚,最後他說今晚可以走。那晚慘了,行雷閃電,又落雨,田裡盡是水,行田埂踏錯腳。有兩個鄰村的人同行,和他們不相識,不敢搭話。在中方邊界游水過河,大約十多米,在羅湖橋對落。過河後,蛇頭說現在過了河,不怕了,抽口煙吧。我們坐下抽煙,彼此聊起來。全部人有十多二十個。

來到英方邊界,要過鐵絲網,先前已有人在鐵絲網的地面挖了洞,我們依著舊洞爬過去。那晚蛇頭問我懂不懂游水,我說懂鴨仔式,他說那好,幫我帶十斤米過去。他們平常就是走私的人。在羅湖火車站,聽人講五毫子就可去到油麻地,那個蛇頭說要兩元,我說哪用這麼多錢,他叫我自己去買票,我就自己去買囉。剛巧下雨,全身濕透,連那張五元都濕了。

那時如果我不認識朋友,就沒法來香港。我鄉下有個叔伯,解放後做了農會會長,他叫我做民兵,我不做,他說你這衰仔是反動派,強行填了我的名字,我便做了,因此認識很多人,好人壞人都合得來。在深圳住客棧,那個棧主和查房的解放軍是兄弟。我和民兵隊長一起來深圳,查邊防證時,民兵隊長拿出民兵訓練的畢業證書,就過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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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時在梅窩種田,因為不想在鄉下耕田,出來香港又耕田,便出去港島打工。走的時候老板說加我 5 元薪水,35 元一個月,不錯了,那時在袁蝦九那裡幹活,只有 26 元一個月。

出去港島,在西營盤挑過魚,在梅芳街曬過鹹魚。那裡有我的鄉里,在鄉下我對本村的人很好,個個都談得來,我一去找他們,他們都立即幫手。

may 453

那時有個鄉里做買手,漁船回來時,買手要跳下海游過去,強行爬上船選魚。隔鄰街市的人問我懂不懂游水,我說懂。他說,懂游水的話很快能升做馬仔,即是買手的助手。我看那個買手很辛苦,雙手都被魚刺戳破,不想做,就去做挑夫,從中環挑淡水魚去西營盤街市,天天走那條斜路,想休息一下,被夥計說:你再不走魚就要死光了。馬上又要起行。老板在西營盤街市是賣豬的。

在魚欄工作時大概 22 23 歲,挑魚上到西營盤街市,晚上就在那裡睡覺。我有個朋友挑水上街市,他叫我買張帆布床,我哪有錢買?我帶了 5 元、7 元來港島,買張帆布床也要 7 元。

後來被人騙,幫人挑魚盤,比挑魚更重,挑回去還被鄉里罵,說我是長工,卻去幫個散工幹活。

曬鹹魚是在人家天台上曬,做了幾天就沒做。不知何故,去到港島渾身不舒服,不想吃東西,發燒,渾身不爽,可能是水土不服,在梅窩反而無事。

以前港島和東莞城一樣,只有兩三條馬路:海邊一條,很窄,另一條是電車路,電車路對上再有一條,就這樣而已。後來大陸人出來,香港才發達,沒有大陸人,香港沒得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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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梅窩,初時在稔埔村的梁苑農場幹活,老板養豬,聘了四個夥計耕田,我是其中一個。他老爸有點錢,他對夥計好。我老婆也是東莞水鄉的耕田人,經媒人介紹結婚,一九五幾年出來後,我兩公婆在梁苑農場幫老板煮飯養豬,30 元一個月。做了半年,老板說不種田了,他在港島有生意,把田給我兩公婆和他兩個親戚,不收租,只要種些養豬的豬菜交給他就可以,田的收穫歸我們自己。

我覺得塊塊田都一樣好,由得老板兩個親戚先選田,他們揀完我才要。他們食鴉片煙,以前梅窩個個人都食鴉片煙,我吃過一口,賣鴉片煙那人說我聰明,懂得把煙槍啜得「啪」一聲,他叫我吃多口,我說不吃了,吃一口三天不舒服,噁心作嘔。那時我有個姐夫叫我千萬不要吃鴉片,上了癮連家當都拿去賣。小時候我很喜歡跟老人聊天,他們會叮囑我不要做這不要做那……

他們吃鴉片,我們兩公婆就大年初一也去耕田。剛剛種禾那陣,功夫很緊,叫幾個朋友來幫手,其中一個,我在涌口請他飲奶茶咖啡,和他說好明天一早來幫手,他答應了,誰知那衰鬼九點多鐘才見人!後來聽他跟人講,說我做功夫很勤快,做個不停,他不想來。另一個人就說,跟我做功夫最好,因為我只是勤快自己,不會管夥計做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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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個政府農場何主任看我種的田好,叫我去政府農場教人種,薪水一百來元一個月,跟賣菜差不多。我說我不識字,不能升級。何主任說,你不夠錢,只能星期六日都讓你上工。以前做政府工星期六日不用上班,他讓我星期六日上工就是幫我了。我走去黃大仙求籤,人家告訴我,籤文是「馬頭覆水」,結果我沒進農場。現在想來,不進農場幹很笨,去了就有長糧4食,何主任還說日後我弟弟也可以進去。我不進農場,何主任說他借錢給我買一塊地來養雞,到我真去問他借,他卻說手頭緊,等些日子才有錢,之後都沒成事。那時好多朋友,以前在大陸做什麼區長、什麼縣長、什麼大王頭之類,都走來大嶼山。現在瑞利士多那間,有個朋友租了,叫我幫他手,我也沒去,還替他墊交過一個月租。

以前不想留在梅窩,我們東莞水鄉的田地很平,全部是泥土,很肥沃,沒有石頭、瓦片,梅窩這裡的田地好多石頭,聽人講這裡以前是海,不然沒理由這麼多石頭。不過我老婆只要我耕田,她叫我不要想東想西,說我貪心,我就安下心在梅窩耕田。你讚我的田畦很直,我是看別人怎麼做,加上自己鑽研,才弄得這麼直。我們種的菜好,受歡迎,要聘幾個散工幹活。以前我老婆年輕,又能幹,未生小孩之前,兩公婆不知多快活。

現在我很少出香港,早年經常出香港,幾乎每天或隔兩日就出去一次。那時香港很多人走來叫我幫他們找豬仔,我自己養七、八十隻豬,大豬多,起初朋友介紹一兩個人來找我要豬仔,我自己沒有豬仔,就行遍整個梅窩幫他們找,後來傳開了,全港九都有人來找我,柴灣、赤柱、鯉魚門,還有九龍不知叫什麼地方,找到豬仔就搭船送出碼頭,有些送到對方家中。

***

現在耕種這片田,有部分以前屬於梁苑,有個夥計幫梁苑打理,後來梁苑把這些田給了那夥計,那夥計的老婆又把田賣給香港人,是我居中介紹的。另外的田,有些主人在長洲,有些是同白銀鄉的人交換回來。這些田就算屬於我也沒卵用,我老了,兒女又不耕田,我不讓兒女耕田,拔草也不讓他們做。

may 474

我很注重讀書,不識字很吃虧,不過七個兒女沒有一個讀大學,大兒子讀到中四就不想讀,多番懇求之下,他才勉強讀完中五。現在兒女全都結了婚,有些孫兒女也結婚了,只有一個大孫30歲仍不結婚。人一定要結婚,不結婚沒有小孩,會被欺負。在香港不生育沒所謂,以前在大陸沒兒沒女會被人欺負,少些兒女都不行。

我自己五兄弟姐妹,有三個姐姐和一個弟弟,姐姐都在大陸,弟弟住在長沙灣。過年時後輩來拜年,一屋幾十人,幾乎都不知道誰是誰,嘿嘿~

1951 年來香港,改革開放那年才回鄉下,相隔 30 年。我那做農會會長的叔伯同我講:幾十年無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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祥叔夫婦與小兒子一家四口同住。我搬到梅窩舊村時,他小兒子的大女剛上小學;海菌和我搬離梅窩後第二年,女孩兒考上了大學。

我覺得祥叔挑水淋菜的身影很美,但是祥叔由於中年時候一次不愉快經驗,不願意被人拍攝他幹農活。自從我幫他處理過同政府的信件來往之後,他不抗拒我們的鏡頭,但我不想有「佔便宜」的感覺,始終沒有拍攝。有一次訪談後,我們在田間流連忘返,海菌仔細觀察他的木桶結構,想體驗用木桶挑水的感覺,祥叔高興地一口答應,幫她調整好扁擔上的繩索長度,教導她如何使力駕馭木桶的竅門,指點她肩膀承托扁擔重量的位置。經歷幾番失敗,海菌終於把山水盛到木桶中,讓田畦上需要飲水的菜飲到了水。

與祥叔互動過程中,海菌發現祥叔肩膀近後頸處突起一塊半個巴掌大的骨肉,

那是他長年累月挑重擔討生活留下的印記。

祥叔

(本文根據20122~ 4月錄音記錄整理,未經張祥過目)

註:

1 春頭:古語,即春初。宋范成大《閏月四日石湖眾芳爛漫》詩:「開嘗臘尾蒸來酒,點數春頭接過花。」茅盾《子夜》十三:「六角一天的工錢,今年春頭減了一角。」 引自<漢語網>,http://www.chinesewords.org/dict/150684-48.html

2 有學者於 1972 年發表研究結果,證實興建石壁水塘令南大嶼山農民失去種稻所必需的清水,見 Armando da Silva, Tai Yu Shan: Traditional ecological adaptation in a south Chinese island, Taipei: Orient Cultural Service.

3 卜卜齋:廣東話,即私塾。

4 長糧:香港話,即長俸,退休後每個月領取直至過世的退休金。

我鄉

譚長卿

譚婆婆是很活躍的老人家,我們常在涌口街和村裡與她不期而遇,有時她在街市外的樹頭下一邊看明報一邊吃自家製的菜飯,更多時候她用長傘挑著一袋雜物在路上大步行走。她每天煮飯給自己、女兒和孫女,還經常跑步,到社區中心跳舞;89 歲那年她扭傷腳,痊癒之後不能再跑步跳舞,她就做社區中心的義工,在梅窩到處探訪獨居老人。

我們向譚婆婆提出訪談請求,她一口答應,邀請我們到她家參觀,自豪地展示她兒子製作的各種木家具,又帶我們去體育館看她打球。然後,她打開了話匣子。


***

我家鄉在廣東高明縣新莊村,佛山附近。以前無錢,十幾歲讀小學,才讀了六個月就走日本仔。日本仔來那天是日頭誕--八月十五是拜月光,剩下些月餅,到八月廿五就拜日頭,即是拜太陽,日本仔八月廿五那天經過村子,我從早逃到黑,沒回過家,村中只剩下些老太婆,少女都逃光了,日本仔做那些不見得人的事,好可怕。我見過日本仔,個子很矮,你必須聽他們話,不然就要死。

我逃難來了梅窩,因為有個同村侄女在這裡,她說教我製腐皮,我就來了。梅窩酒店後面,即以前博愛陳士修的門口,日本仔在那裡射殺好多人。

來梅窩後我沒再上學,十九歲結婚,兒女都在香港出世。

記不記得怎樣製腐皮?記得,先把豆浸一晚,然後放在大盆裡用腳踩,踩脫豆皮後磨豆漿,隔掉豆渣後把豆漿倒入鑊裡,用火水1爐煮它,然後用葵扇不停地搧它,搧到它起一層皮,用竹枝把皮挑起來,一張一張放在自製的腐皮架上晾乾,就成了,不用曬的。有精神、頂得住,就每日製作,沒精神、頂不住就隔日做。

以前涌口、大地塘都有好多人製腐皮,每家人各有各做,做多多都有人要。黃豆從上環買回來,一麻袋150斤,用街渡運到梅窩後,找水上人用木頭車推上來2。每次用十幾斤豆,起碼挑到三百幾張腐皮,大概十天就用完一袋黃豆。

那時西環有間「富龍」收腐皮,然後批發給齋舖。我自己拿腐皮去西環,每次至少拿一千多張,放在一個大籮,不算重,最衰是斗零橋,行到我腳震震,因為它橋板很窄,萬一踏錯腳,人跌落海腐皮也跌落海,我不敢把大籮扛在肩上,只能放在橋上拖行。往日很久才有一班輪船,出去一次西環來回要半天。如果天陰潮濕,就要勤些拿腐皮出去,不然它會發霉,發了霉就要用生油去抺,即使只有小小一點霉也要用油抺。

製腐皮的地方就在這裡,以前這裡是寮屋,有一次十號風球,把寮屋吹塌了一半,大地塘的黃就福村長叫我趁機會向官府報告,說颱風打塌了寮屋,便可以趁機蓋一間磚屋和後面的豬欄。故此我說黃就福是好村長,他不會索取報償,有些村長就不行,一定要得到好處才會做事。

除了挑腐皮,我還養豬,用豆腐渣餵豬。屋後面的六格豬欄養三個豬婆,每個豬婆生一窩豬仔十二隻,總共就變三十幾隻,再生一窩就有六十幾隻豬。如果豬仔有價錢就賣豬仔,用來燒種(乳豬),如果豬仔沒價錢,就把牠們養到一百多斤才賣。以前坪洲阿海叔長時同我交易,他在坪洲劏3豬賣,我和他慣熟了,有豬出欄就打電話叫他來看,他看中了就把豬帶回坪洲,放在他自己的豬欄,每日劏一、兩隻,在坪洲賣,以前坪洲比現在人多。

製腐皮和養豬幹了很多年,後來政府不准我們養豬,不准污水流落山坑,我就種菜,種十幾塊田,沒再挑腐皮了,我兒子幫手挑腐皮,挑完才做功課,現在他懂電腦又懂木工。

後來我出香港住了 16 年,幫女兒和兒子照顧孩子,再回梅窩之後就開始做義工。我只讀過 6 個月小學,能認字,要寫字就執筆忘字,畫畫比寫字在行。我整天畫這畫那,沒人教我,只是自己畫,送過一張畫給梅窩學校,勉勵學生奮鬥讀書。

cold 0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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訪談中譚婆婆拿出一大疊社會服務中心頒發的各種獎狀,讓我們細細欣賞,裡面有終身學習獎、填色比賽冠軍、百分百出席獎等等,也有參加長者攝影班、禁毒活動等紀念狀,還有陳士修紀念社會服務中心中級榮譽學士的證書,其中最吸引我們是一張她自己畫的畫,畫中有魚,有蛙,有她想像出來的動物昆蟲,還有馬,她喜歡馬,覺得馬很有精神。

無論訪談中還是平時交談,譚婆婆都極少提及老公。她說女兒和兒子都是她一手養大,住的這間小屋也是她一手一腳賺錢蓋起來,她認為老公沒有用,常說「男人只是不必蹲下尿尿而已」。

譚婆婆那年已經91歲,仍然精神奕奕,像一匹老當益壯的牝馬。我倆每次想起她,就會記起她肩上那把長傘和她腳上那雙大號球鞋。

(根據20122月錄音記錄整理,未經譚長卿過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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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火水:廣州話,即煤油。

2 徒手步行大約25分鐘腳程的距離。

3 劏:廣州話,即由肚皮切開宰殺。

我鄉

波叔

may 229

在涌口街豆花伯的流動檔口認識波叔時,他 80歲,圓頭圓臉,不愛說話,臉容和藹,我們向他打招呼,他多以微笑回應,笑容中泛出幾道金牙之光。他是街市菜檔檔主安妮的爸爸,每天到南邊圍附近的菜田勞動,我們有時在安妮的菜檔買他種的菜回家吃。波叔 86歲那年,我們提出訪談請求,他一口答應。某個陽光明媚的初春早晨,他如常下田之前,特意為訪談換上西褲,然後一邊耙泥、鋤土,一邊打開話匣子,把他前半輩子的故事絮絮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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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鄉下在東莞常平,十餘歲就開始落田勞動,種稻,割禾,擔穀,成年人擔一百六、七十斤,我十一、二歲也要擔幾十斤。十幾歲時幫阿叔家看牛,是水牛,水牛犁田有力,比黃牛貴,牛要過河對岸吃草,我們騎著牛過河。阿叔家養雞養鵝一、二百隻,我也要找湖草給牠們吃。

我細個很苦,三個月大死老母,三歲大死老父,三歲那年我阿哥跟舅父去了越南,阿哥比我大十歲,他走了我也不知道,後來也沒有聯絡我。鄉下有叔伯細佬,我跟叔嬸和奶奶過,奶奶照顧我,六歲時奶奶死了,叔嬸就刻薄我,她賺到錢,買田蓋屋,她的兒子結婚又有書讀,我卻不識字。如果不是這樣,我不會走來香港。

1950年我跟著袁松記從鄉下來梅窩,那年24歲,袁松記在沙灘有間屋,我在那裡住、在那裡搭食,$1.5食兩餐,斬草賣給生利,即現在的新樂,生利再轉賣給疍家佬燂船,那時很多疍家佬在這裡泊船,打風時有幾百條船停泊在這裡。後來這活沒有了,我便做雜工,幫陳萬耕田,在鹿地塘下村塱那邊行上去的龍坑,他聘請幾個夥計,$50一個月。後來我病了,走去九龍城找老表,那裡同機場隔一條街,可以看到飛機,老表開藥材舖,舖裡有醫生,煲藥給我,後來看病把錢花光了,就回大陸。

得了什麼病?不曉得什麼病,反正頭毛都掉光,人發冷,腳腫,可能不習慣水土吧,回鄉下聽天由命,生就生、死就死。兩、三個月後,未完全痊癒,又來香港,我一副病人樣,在羅湖橋有個鬼佬不准我進來,我就站在一邊,站到鬼佬走了,閘門也關起來,換了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國人看守,他問我哪裡人?我說東莞人,他就讓我進來,買一張車票上車就回梅窩。1950年進出大陸和香港不用身分證,關閘門後出入的人不多,主要是大陸那邊過來種田。

回到梅窩,初時在東灣頭幫人種西洋菜,$30一個月,每日挑二百幾擔水,田橫頭那邊有個水庫,挑著水行石頭過來,一畦一畦淋水,一個多小時就淋完。每日都要做,耕種無假期的,落雨不用淋水,就摘菜,半夜十二點起床,摘到早上六點鐘,送去碼頭落船寄運去上環賣,只有菜去,自己不去。後來別人加人工加到 $40,我叫老闆加給我,他不加,我去香港菜欄收完菜錢,就去上環孖沙街二樓金山佬匯錢的地方,去找同村兄弟,遇到一個鄉里,他在荃灣養豬,說聘請的夥計走了,叫我去幫手,$40一個月。我回梅窩把菜錢交給老闆,就到荃灣去了,那時我單身寡仔,四處去。

1952年在荃灣養豬,有空就來梅窩玩,賭錢,有天晚上警察來抓,我滿山逃跑,走去大地塘,跌傷了頭,現在有時會頭暈。在荃灣做了兩年後,人工減到 $20,沒辦法,沒有出產,聘了三個夥計,兩個種西洋菜,一個養豬,老闆不做事。

1954年去婆羅洲,簽了兩年合同,賣豬仔。有四百幾人同去,由鯉魚門出海,在船上兩日多,天氣炎熱,還限制我們用水。去到汶萊,沒有碼頭,要搭登陸艇上岸,每次百幾人。上岸後有車載去宿舍,有技術的人做本行,木工、開車之類,沒技術就做雜工,我做雜工,跟別人做下手,別人叫我做啥就做啥,什麼都做,那時我連自己名字都不會寫,不懂英文,英國人在那裡開油井,鑽石油,那邊很少人,就招人去。

在婆羅洲住寮屋,兩個人一間房,人工 $100新加坡錢一個月,不包伙食,伙食費要 $40新加坡錢一個月,我不吸煙,每個月剩 $30。那時四點鐘放工,禮拜天休下午,我放工後和禮拜天下午都找人介紹做雜工,這樣又賺到 $200多元新加坡錢一個月

那邊謀生容易,很多工做。兩年後合同滿了,馬拉人反對我們,馬拉人沒工做,卻從香港招了幾千人來,他們反對,所以我們要回來。本來有人願意聘請我,簽一年合同,但那時我身分證申報在大地塘耕田,鬼佬說我的職業是耕田,不批准。後來我自己搭船回來,$200新加坡錢一張船票,行程十幾日,經過婆羅洲幾個埠,山打根,斗湖……現在我有個親家就住斗湖。

may 296

1956年回香港後,在地盤做泥工,做泥工做到沒工開,就去上水古洞,幫叔伯細妹耕田,種西洋菜。有親戚在元朗種西洋菜,我也去做過幫工,在元朗找過田,找不到。我以前不喜歡梅窩,以前梅窩是「死地」,交通不方便,朋友也沒一個,後來有個兄弟來找我,說大地塘有兩塊田,賣 $700,就又走來梅窩,打算賺到一、二千元就走,結果錢花掉一些,又賭掉一些,走不成,便留在這裡。

正所謂「好馬不吃回頭草」,梅窩就是我的回頭草。原本幾個鄉里兄弟在上面村同住一間屋,後來自己在橋頭村 $350買了一間木屋,就搬到下面來,買的時候說 $300,交錢時卻要多給 $50,那時一斤西洋菜才賣 $0.3。有間屋子就是有個窩,買了木屋姑且住著,幾個月後一場風把屋子打爛了,不能住,就拆掉一邊,理民府補助 $150給我,後來我花 $700多元聘人幫手再搭起一間屋,有兩層,那時結婚了,沒辦法,自己文武都不行,一有家室就走不動。

我和安妮她媽怎麼認識?有天我去九龍城逛,遇到一個叔伯細佬,他邀我回鄉下走走,回去後,鄉下親戚的親戚介紹,就認識了安妮她媽,她住隔鄰村,我們在大陸結了婚,正所謂「無針不引線」(笑)。那時安妮她媽申請來港,因為帶著一個侄女,不批准,就偷渡過來,她不懂游泳,是從流浮山坪輋那邊走過來的,有人帶路,晚上走路,白天不走,不記得是哪一年了。

來香港六十多年,覺得香港沒啥好玩,海洋公園不要錢(買門票)我也不去,東涌那個遊樂場去了三次,都是陪家人去,媳婦喜歡去,我買半票,後來我不想去。我去過泰國、新加坡兩次,馬來西亞檳城、吉隆坡一次,澳洲兩次,日本兩次,美國加拿大去了18日,北京一次,台灣一次,後來不去了,有一年去南韓,買機票後病了,沒有去。每次都和老伴兒女去,自由行,在美國租車自駕遊。有沒有哪個地方印象深刻?沒有。

現在平時多在梅窩,要看牙醫、鑲牙或有事才出城,東莞常平就一年回去幾次,這兩年身體弱了才沒再回去。為什麼仍然每天下田?不想在家呆坐嘛,去街市又不懂賣菜,便下田打發時間囉。

***

波叔全名袁洪波,1958年起耕種這片租來的田,和安妮她媽養大了五個兒子、三個女兒。

波叔 87歲時大病一場,從醫院出來後,安妮為他精心準備可口的營養飯餐,他恢復了健康。兩年後,我們收到他去世的消息。

祝他安息。

(根據 2012.4.22 訪談記錄整理。攝影:海菌)

may 272

我鄉

木根

木根在梅窩街市的檔口賣自製豆腐、豆漿,也賣萬角咀出產的少量瓜菜和由蛋商入貨的雞蛋。當年我們對他檔口的印象始於 $ 3.5 元一塊的豆腐,比其他檔口賣的豆腐貴了 $ 0.5 元,也比其他檔口賣的豆腐更有豆味。他還賣過一陣子黑豆豆腐和豆漿,我們都喜歡,不過因為捧場客太少,無以為繼。

梅窩街市客流不多,木根中午會回家休息。某天萬角咀沒有瓜菜收穫,豆腐也一早被老人院買光了,趁他比較清閒,我們和他進行訪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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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母和袓父母都是漁民,他們生前在長洲、坪洲一帶打魚、賣魚,主要在長洲。

長洲有東灣和西灣,刮西風時船泊東灣,刮東風時就泊西灣,可以兩邊走,所以最多漁船去長洲。坪洲的地理和長洲一樣,有東灣又有南灣,刮大西風時可以泊那裡,或者泊愉景灣,以前愉景灣有大白灣、二白灣、三白灣、四白灣,現在剩下四白灣沒發展,仍有一條山溪在那裡。南丫島沒有灣,刮起大西風時無法泊船,所以沒什麼漁民去,那裡也有水上人,但很少,汲水門也一樣,有水上人,但很少。

我們以前拿魚去長洲、坪洲,打風1才來梅窩避風。以前長洲和坪洲沒有避風塘,長洲一向興旺,建了避風塘後更加旺。以前打風的時候,小漁船來梅窩或十塱避風,大漁船就去屯門和大澳,或銅鑼灣。我們小船就來這裡,我們的船二十呎長,五、六十呎長那些就是大船。

梅窩以前只有大約十家水上人,打風時比較多漁船泊這裡,平時只有四、五隻船。因為這裡沒市場,長洲那邊你可以自己賣魚,也可以賣給別人再幫你賣。還有那邊去大陸快,能走私,也能打魚。大澳以前也很旺,因為近大陸,走私打魚什麼都有,黃賭毒什麼都齊。愈多廟的地方愈多海盜,你看長洲大澳多少廟,全都是保佑走私和海盜,梅窩這邊就沒什麼廟,漁民哪有那麼多錢蓋廟拜神。

現在太爺葬在長洲西灣墳場,阿爺葬在粉嶺和合石墳場,水上人一定葬和合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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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洲、坪洲的小孩多數在梅窩健康院出生,很少去香港生。梅窩水很淺,小船才能進來,船就泊在這裡下面2,我們多數在山邊泊,分開兩邊:這邊陽江人,那邊普通人,我老婆就是陽江人。

我在梅窩母嬰健康院出世,健康院在入橫塘路口,新樂酒家後面,以前博愛醫院服務中心那裡。我排行第三,姐姐和弟妹全部在那裡出世。

我一家九口,共有七兄弟姊妹,全部住在 20 x 8 呎的船上。船上用油燈,主要吃魚,很少有菜或肉吃,我們以前很窮,幾乎連米也沒得吃,因買米要錢。在船上煮飯,到沙灘撿柴燒,火水3要用錢買,撿柴不用錢買。燒柴煮飯不會燒到船,倒是拜神會燒船,因為神位安放在船艙下面,我們家沒燒過,別人家燒過。在船上無水沖涼,只能抺身,以前到處都有山水,去沙灘石邊接些山水,沒有污染,可以食用。

我們落海打魚,一家大細都在海上。我不懂游水,好多水上人不懂游水,以前的船很少停泊岸邊,沒機會落水,在海中間腳碰不到地,學不會游水,所以老一輩水上人好多都不懂游水,以前好多水上人浸死都因為這個,很多小孩跌進海浸死。但我出海不會怕,也不會暈船浪。

我們七個兄弟姊妹只有兩個讀過小學,我沒有讀過書,所以沒法做寫字樓工。以前好喜歡讀書,小時候偷別人的書看,曾經因此捱打。小時候阿叔住筲箕灣,他帶我去筲箕灣返過幾日學,後來我老爸要我回來打魚,就回了坪洲,變成無書讀。現在我有時會拿兒子的書來看,識了少少字。

我們出海最遠去到鴉洲、大澳外面,最東去到大交椅洲。不出海時通常停泊坪洲和長洲,過年一定在長洲,平時打魚多數去坪洲,打風就泊梅窩。早期漁船用搖櫓,去香港仔和油麻地都是搖櫓去,我 78 歲的時候船上轉用油渣機4,很小型的油渣機。以前那種生活不好過,所以我 16 歲一有機會就走,上岸做雜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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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份工在坪洲柚木廠,專造木傢俬,我在那裡學做木工,打了十幾年工都是同木有關,也做過鐵廠。因為不識字,不懂看圖,有經驗也沒用,最後期去地盤5做,一個門框多少吋,人家寫給你看,你看不懂,做不來,只能跟人做,跟人做又被人罵,被人罵就不做了。

然後在坪洲賣鯇魚,錢容易賺。鯇魚來貨在深水埗,是大陸魚,那時中環有船去深水埗,由坪洲搭船去中環,中環推車仔去深水埗,跟著推返落船再返坪洲,拿魚很方便,現在要拿魚沒那麼方便。那時賣魚每日賺幾百蚊,批發回來賣,同明仔老爸一起賣鯇魚,是 96 ~ 97 年,98 年沒再賣,如果你那時光顧過明仔老爸,可能也光顧過我,一個街市頭一個街市尾,齊齊搭同一班船回來。我們大家同行不會吵架,互相幫助,我們叫明仔老爸陳伯,他有名字,我不記得了。

賣鯇魚賣到買了一間房子,其實是老爸付的錢。好衰唔衰,賣不了幾年,坪洲改例,以前在坪洲住夠七年可以葬那裡的墳場,改例後,只有原居民才能葬坪洲,所以好多人就搬回香港。有些人特意在坪洲買屋給老人家住,打算住夠七年可以葬那裡,改例後這些人全搬走了,鯇魚無人買,樓價又跌,一日賣兩、三條,無計6,只好去勞工處登記,想不到有得做,去了長洲做校工,那時沒人肯做,政府工,月薪只有二千五百多元,沒人做,工作本身不辛苦。

在坪洲圍仔村買的房子,只有二百多平方呎,我父母、細妹和我同住,結婚時五個人,生兒子後六個人,不夠地方住,要搬。21 年前從坪洲搬過來,申請住銀灣邨,那時沒人願意住,申請半年就上樓了。

在長洲做了一年校工,我經常打瞌睡,校長說我早起太辛苦,不如調我去梅窩南約中學,那時南約缺一個男校工。在南約做了 18 年校工,2007 年殺校,我選擇了「肥雞餐」7。打工久了會悶,那時工資只有一萬零幾元,和同事相處不好,整天鬥氣吵架,學校還說清潔外判,我不識字,只能做清潔,讓我聽電話做寫字樓也做不來,就選擇退休囉,退休金很少,每月只有 $1,600 多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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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校工時比較清閒,假期去沙灘走走,看見人家豆腐花賣得好,自己也想學。以前在長洲官校有個老師的老爸,全長洲數他的豆腐花造得最好,人人都喜歡光顧他,我就跟他學。一搬來梅窩就在沙灘賣豆腐花,一邊做校工一邊賣,曾經和豆花伯同時賣,我在沙灘,他在斗零橋頭。以前梅窩人多,可以同時支持三檔豆腐花。

2005 年開這個檔口後轉為製作豆腐,原理一樣,只是造豆腐用多些豆。

開這個檔口頭兩年只賣少少豆腐和芽菜,不夠維持生計,就在銀灣邨試試開士多8,兼做製豆腐工場,去年才把士多停了。開檔花幾千元就可以,很簡單,放東西的木板、凳子、儲物櫃等等,全是撿的,這幾塊木板是健康院裝修時撿回來,撿回來後拔掉釘子,再砌成現在這模樣,那些木方是買的,二手雪櫃也是買的,1,000 元。

為什麼我的豆腐有豆香味?可能是黃豆好吧,用嶼聯士多賣的加拿大豆,水用自來水。外面製豆腐用蒸的,我是用煲的。外面用大爐蒸,我們用石油氣爐煲,煲到它微焦,太焦不好吃,剛剛黏底就好,這樣比較香。我沒有跟師傅學,各種方法都試一下,試製幾板就成功了,沒啥竅門。然後有人【文青女,作者註】跟我學,整天跑來學,卻怎麼也學不會,怪我有所保留,但我全部都做給她看,沒有隱瞞,卻怎麼教她也教不成,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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訪談過程歷時 45 分鐘,期間不停有人問有沒有豆腐賣,可見木根豆腐的受歡迎程度。木根說,由於他的豆腐比市面每塊貴 $ 0.5元,碼頭的食店一般先向另一家豆腐供應商買豆腐,那邊沒貨才來光顧他;老人院每次光顧都要一整板豆腐,但從不會預訂,說要就要。

所以他的豆腐有時未到中午就賣光,有時到傍晚收市仍未賣完。

他兒子 23 歲了,在理工唸物流管理,「即是有牌照的苦力」,木根以他一貫的黑色幽默說。

那年木根 54 歲。

【根據 2012 2 月訪談錄音整理,未經木根過目】

註:

打風:廣州話,即刮颱風。

2 現時梅窩街市的位置以前是海灣。

3 火水:廣州話,即煤油。

4 油渣:香港話,即柴油。

5 地盤:香港話,即建築工地。

6 無計:廣州話,即沒辦法。

7 肥雞餐:香港話,即條件比較優厚的公務員提早退休計劃。

8 士多:香港話,即主要賣食物的小雜貨店。

我鄉

何師奶

何師奶在鄉間小路旁邊完全開放的露天廚房很吸引我,她健談開朗,爽快地同意我的請求。於是接下來一年多,我陸續拍攝了她打理田畦、曬蘿蔔乾、燒柴煮飯等生活片段,其中大部分先後輯錄進藝術發展局資助錄影力量製作的《生活在這方》和《像阿婆一樣堅》,前者講述我和海菌對人類生活的理想願景,後者呈現我所感受到的梅窩神髓。

現在這個版本完全聚焦在何師奶本人,最接近我當初拍攝她時心目中的構想--如實呈現基層勞動者的個體獨特面貌。

何師奶喜歡自稱何師奶,我入鄉隨俗,也和村民鄰居一樣喚她何師奶,日子久了,便忘記了她原本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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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鄉 · 我鄰

那年春天的蛙們

winter 113

山寮屋外這個魚池是屋主興建的。我們平日在地台活動,不時聽見池中傳來「撲通」一聲,趕緊張望,通常見到一圈圈擴散開去的漣漪,有一、兩次瞥見跳出水面那魚兒一晃而沒的尾巴,已覺得幸運。

屋主找他大陸鄉下的親戚阿球幫他看屋和打理池邊的田畦,阿球在田裡除草後會把草丟到池裡;週末假日屋主帶些豬朋狗友回來吃喝,離開前總要到田裡看看有什麼瓜菜可以送給朋友帶回城市炫耀,從地裡收穫後剝下來的菜莢、蘿蔔梗之類,也一律丟進魚池中。接下來好幾天,我們在池邊小路出入,都會見到亂七八糟的草葉菜葉在平靜無波的池面慢慢打轉,然後有一天消失無蹤,不知是沉到池底去,還是被魚吃光了。

我們住在山寮的第二個春天,某天早晨起床,在地台的露天洗滌盆刷牙洗臉,隱約聽見魚池傳來有異平常的聲音。好奇地走過去察看,離開幾丈遠,已覺得池水像被無形爐火煮沸 一樣,不停翻滾。走到池邊,雙眼校正焦點一看,嘩,不得了,成千上百青蛙在爭著交配……嗯,成千上百沒有啦,但至少幾十隻是肯定的;也不是所有青蛙爭著交配,只是公蛙爭著與母蛙交配。此情此景,我們兩個大城里(大城市來的大鄉里)真是眼界大開,小時候看過那些科學普及紀錄片也從沒出現過這一幕。海菌和我趕快衝回屋裡拿出攝錄機和相機,一邊拍攝,海菌已想到「魚池肉林」四個字。

這情景持續了大半天,除了我們兩個閒人,就只有天、地、山和草木目擊著蛙們生死攸關的搏鬥。翌年春天我們搬回新市鎮,路過樓下小公園,偶爾聽見排水渠深處傳來三兩聲蛙鳴,就會想起那個春天的早晨。過了四年,終於把這片段剪輯發放。影音可以一看再看、一聽再聽,當時那清新無比的空氣,卻只能在記憶中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