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 年 9 月 22 日中午,當時住在白銀鄉的歡菌接到鄰居阿當電話,說漁護署正在把梅窩僅剩的十餘頭黃牛趕上車,馬上就要運走。我倆立即拿起攝錄機,來不及穿鞋,套上拖鞋便飛奔到街市外面空地。漁護署的車已開走,幾十個街坊還未散去,阿當、絲棉人、鄭智雄和何詩敏二犬也在其中。多數街坊保持沉默,鄭智雄詢問他們是否知道為何要趕走牛?沒人回答,只有兩個阿伯嘲笑他是傻子。不久阿當打聽到牛車開往狗嶺涌,大家半信半疑,但這是唯一的線索,便立即搭巴士去到石壁,再沿引水道步行 45 分鐘趕到狗嶺涌營地入口,果然在那裡見到兩輛漁護署運牛車。那次搬牛行動令一頭牛媽失足跌死,其餘牛群在山上遊蕩。
海菌自 2000 年搬入梅窩起便常看到自由走動的水牛和黃牛群,數量曾一度超過七十頭。2004 年漁護署先後幾次捉牛殺牛(他們叫作「人道」毀滅),梅窩黃牛數量快速減少。歡菌曾經致電漁護署查詢,得知是因為梅窩鄉事委員會黃姓議員向漁護署投訴牛群滋擾、妨礙居民。我們對此表示異議,並要求漁護署到梅窩舉辦全部居民都可以參加的公聽會,以了解真正的民意,不果。那時我們都以為梅窩從此不會再有黃牛,然而牠們兩年後又出現,也就是 06 年被漁護署搬到狗嶺涌那一群。那次我們又以為牠們是梅窩最後一批黃牛,隨後幾年梅窩也只有水牛在走動,但是大約 2011 年左右,又有十多頭黃牛重返梅窩,沒人認得牠們是否 06 年被搬上山的同一群牛。
從《牛蹤處處》可以看見,2004 年梅窩仍是地產市道意義上的「死城」,居民只有四千餘,除了碼頭和街市範圍,大部分鄉村都不准、不能通車,有足夠的野地讓這些牛群覓食、休息和嬉戲,也有足夠空間讓人牛共處。居民對黃牛群反應不一,有人好奇,有人歡喜,有人厭惡,有人漠然,有人對牠們又愛又恨,也有人根本不覺察牠們的存在。歡菌把牠們看成是梅窩自然風景的一部分,有時會把路上見到的牛屎帶回村中,拌進我們回收廚餘的堆肥堆。
不知是否我們致電漁護署的反對有效,或者是否還有其他梅窩居民也向漁護署表示過反對,06 年漁護署捉牛後不再殺牛,而是把牠們運到狗嶺涌營地的入口,好讓牠們不能再回梅窩。與此同時梅窩開始不斷湧入跨國資產階級家庭,一幢一幢新建村屋甫落成便整幢售出或租出,有人乘機要求開放「緊急車輛通道」給私家車行駛,水牛、黃牛和窮人在梅窩的日子愈來愈難過。2012 年 7 月,搬到龍尾村租住山寮的歡菌收到山下鄰居土茯苓電郵,說梅窩鄉事委員會再次要求漁護署「清理」黃牛,在一些愛護動物組織反對下,漁護署打算在十四頭牛之中保留六頭。經過傳媒報導和那些組織在社交媒體上的動員,當時不少梅窩居民都開始關注這些黃牛去向,據說有二千餘人簽名反對「清理」,何詩敏二犬成立的「梅窩牛牛之友」也於此時打響知名度。
那時我們同何詩敏二犬早已斷絕關係,也知道那些主要由洋人或洋化港人組成的愛護動物團體有份支持搬牛上山,理由是免得黃牛留在梅窩受(野蠻)人滋擾。我不受她們動員,不過土茯苓傳來的消息,還是令我翻出 2006 年漁護署搬牛時我們和鄭智雄拍攝那些原始錄像,剪輯成短片《問世間牛為何物》,並上載網誌傳開,希望可以令更多關心牛的人了解「搬牛」對牛群會造成多大傷害,從而有所警愓。
那次剪輯,是我自 06 年目睹牛媽失足跌落引水渠後第一次重看原始錄像。當年漁護署在梅窩街市外趕牛上車時,我們無從得知其他牛是否有過掙扎反抗,只知道有一隻牛媽特別強悍,成功逃脫漁護署人員圍捕,令他們必須一路追趕到街市範圍外,費了老大的勁才終於把牠捉上車。《問世間牛為何物》開頭,那些牛在攝氏 29 度多氣溫下仍被困車中將近三小時,就是因為漁護署人員要等運送這隻牛媽的第三輛車來到才肯釋放牛們。由於漁護署人員在現場不斷製造「野性的牛隨時發颷、需要高度防範」的氣氛,而我們平時與黃牛又沒有多少相處互動,缺乏認識,所以當時我儘管在理性上知道,若牛真的發颷,也是漁護署的行動所致,但心中的恐懼仍是佔了上風,擔心那些身材高大的公牛在恐懼混亂中誤傷自己或海菌或其他鄰居(排名分次序)。
當兩輛車上的牛被一一拉扯到地下,看著牠們昏沉無力的模樣,同情和憤怒的感覺開始壓倒恐懼。這時我覺察遠處一陣輕微騷動,不經意向那邊一瞥,只見一頭身形碩大的黃牛正向我們這邊發足狂奔。牠距離我們有五、六十呎之遙,但看在我眼中卻彷彿只有五、六呎。我來不及反應,牠便失足跌進引水渠,剎那間我心中竟然鬆一口氣,安全了!
牠就是曾經逃脫漁護署圍捕那頭牛媽,因為牠的強悍,漁護署人員在捕捉牠之後鋸掉牠頭上雙角。不知何故漁護署人員沒有把裝載牠的那輛車開到營地入口這邊才放牠下車,可能因為想免掉被我們質問或拍攝的壓力,就在距離五、六十呎遠那邊把牛媽放下來。牛媽之所以發足狂奔,並非因為牠想攻擊我們這些恐怖的人類,而是因為牠那剛戒奶不久的兒子和牠所屬的牛群全都在這邊!
看著牛媽躺在自己的血泊艱難地呼吸,內疚感無聲噬咬著我。我直覺不信任漁護署那個獸醫,但漁護署基層工作人員安慰我們說牛媽會沒事,我很想相信他們,很希望只是自己出於對動物無知才覺得牛媽危殆、其實牠明天便會生龍活虎又是一條好婆。然而第二天和鄰居們再到狗嶺涌,牛媽已經死了,我忍不住淚如雨下。一位洋人鄰居勸我不必如此,說眼前最需要做的是打電話給食環署來收屍;何詩敏二犬忙著致電傳媒;海菌憤憤不平;其他鄰居大多靜默無言;劫後餘生的牛群散落樹叢深處,彷彿沉浸在哀傷中,不願見到可惡醜陋的兩腳動物。
我以為自己只是一時多愁善感,回到梅窩之後忙著找屋、找工作和搞革命,很快便會把牛媽拋諸腦後。但是我又錯了,下山後我沒有食慾,看著眼前豐富的食物就反胃,只有白粥能夠吃下肚。吃了一個星期白粥,我終於明白為何有人在至親過世後會食齋,不過除了海菌,沒有人明白我的心情。鄭智雄和我傾談過如何運用我們拍攝到這些錄像片段,他提議剪輯成短片,然後聯絡梅窩學校放映,我完全提不起勁。他也沒這樣做,倒是多次上山探望牛群,追蹤牠們遊蕩的足跡,觀察思考,同我們討論,並拍攝更多原始錄像。
2012 年剪輯這短片時,我幾乎由頭哭到尾,早已忘記但仍然埋藏心中的內疚感終於得到釋放和安頓。短片上載發放後不久,歡菌搬離梅窩,然後在新界東的山頭市鎮遇到更多黃牛。2013 年 6 月,我看到新聞說大嶼山塘福有七頭黃牛被私家車撞死撞傷,把這新聞傳給梅窩一些鄰居,阿當和鄭智雄分別回電話和電郵,原來他們相約去了現場。看著鄭智雄的電郵,我想起他 06 年上山探牛、尋牛時拍攝那些原始錄像,很希望他盡快把它們整理剪輯出來,與關心牛、關心梅窩、關心社會健康和(人類)自身命運的人互相交流。
今年初,歡菌和土茯苓收到窩友邦狄的電郵,幫他的好友西門以「梅窩黃牛將被滅絕」來動員我們支持西門成立的「牛牛都哪裡去了?」臉書群組,與何詩敏二犬的「梅窩牛牛之友」爭奪「保育梅窩黃牛」的道德合法性。何詩敏二犬主張在梅窩圈牛而治,西門則高舉「科學本土保育」旗幟,把梅窩碼頭和街市一帶定性為「市區」,以「市區不適合黃牛居住」、「保護黃牛不受傷害」為由,主張把黃牛趕上山,並搬出「以往梅窩農民也定期趕牛上山」的「傳統」來支持他這主張。但是,既然在他心目中梅窩已經大步超前地變成「城市」,訴諸以前農耕鄉村的傳統又有何現實意義?
事實上「傳統」只是供西門利用動員支持者的工具--以前梅窩村民在農閒季節放牛上山,農忙季節還是需要牛回到梅窩幫忙。現在梅窩已變成小鄉鎮,鄉事委員會、政府和全球化資本發展都覬覦著把梅窩再變成跨國資本都會的後花園,牛、人以至對資本無利可圖的所有生物都要被「清理」。西門心知肚明這一點,他只借助「傳統」趕牛上山,卻不依循同一個「傳統」迎牛下山,而他的長遠打算就是要求政府在山上建立設施,永遠阻止黃牛再回梅窩!
何詩敏二犬和西門,一個說自己愛牛,一個說把牛當朋友,實際上他們的「保育」都是把牛當成自己的寵物、玩具和「科學」宰制的對象。進入「牛牛都哪裡去了?」臉書專頁,處處充斥著以「乖乖」、「符合我們預期」之類字眼形容黃牛的句子--傳統農民駕馭牛是為了幫自己耕種謀生,現代城市人擺弄牛又所為何事?他們說因為牛受到傷害,但是牛受到傷害的原因是什麼?是愈來愈密集的地產新樓,是愈來愈多、愈來愈快的汽車,是資本全球化、「國際」都會化的霸權發展,以及對這霸權發展沒有批判意識、甚至熱烈擁抱的人。
西門和何詩敏二犬都不願觸及牛群受傷害的根本原因,只是乘著潮流大勢操弄、擺佈牛群,還要道德正義地動員召喚群眾,兩種「保育」都令我噁心。窩友邦狄在梅窩生活工作二十多年,自 2013 年那次看見撞死撞傷七頭牛的新聞之後開始和我們傾談梅窩牛事,他本來只想與牛群一起在梅窩生活,但是經歷了一番思想掙扎,受到西門的感召和熱血好友的支持,現在他也加入了「本土保育」黃牛的行列。
我理解邦狄在梅窩經歷著他不喜歡的轉變,需要採取行動來安頓自己的心。就著這一點我沒有異議,如果他因此而增加與牛互動相處的體驗,對我們也有益。但是邦狄明知西門的主張對牛來說不長遠,也要分享他公開宣稱的所謂「長遠理念」,就令我感覺不爽,決心整理剪輯 06 年那些主要由鄭智雄拍攝的原始錄像並公開分享,讓任何對自己言行負責任的人都能得到一些參考資料,認真想想自己正在幹什麼、可以幹什麼、又可以選擇不幹什麼--許多原本同人類共存的生物之所以被滅絕,正正因為太多人出於恐懼、貪慾、自大或懶惰而幹了太多殘忍血腥的事情,又愈來愈多人「進步」到曉得用各種偉大動聽的名堂來裝飾自己,說服別人。
由於 06 年鄭智雄和我們上山探牛、尋牛的行動因那次漁護署搬牛事件而起,我把《問世間牛為何物》略加再次剪輯,放在這裡作為這個系列的開場。剪輯中再次看到牛們被毫無尊嚴地扯耳抓鼻拉尾,再次聽到小牛失去母親後的聲聲悲鳴,忍不住一再流淚。人不應該把自己的感情投射到動物身上,我是因為承受著人類毫無理由、毫無必要地製造的痛苦而悲傷。片中漁護署高級工人和現在的西門都用「科學」來合理化自己所作所為,但他們的「科學」不是用來抗衡人類自我中心的無限擴張,而是與自私狹隘的行逕合流,為自己謀取有形無形的利益。這種偽科學,還是和崇洋反中的「本土」以及媒體上身的「保育」一起見鬼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