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一年,海菌和我全年開支是港幣 57,000 元,衣、食、住、行、保健、衛生、醫藥、學習、通訊、見朋友和玩樂等費用,全部包括在內。比較之前十年在梅窩和澳洲的每年開支,今年減少了四、五萬元租金,因為我們今年住在阿媽買給我的新市鎮公屋單位。
我倆沒有打工,即是沒有使用公司或機構的水、電、冷氣和物料等資源。我倆做分類回收,垃圾量極小,無需領取屋邨免費派發的垃圾袋,也沒有用超市或街市的新膠袋,只用食物包裝袋已經足夠,如果屋邨也有廚餘回收設施,便幾乎沒有垃圾。我倆很少外食,只用過兩個發泡膠盒(過去十年總共也只用了兩個),食店耗用的水電能源和製造的垃圾之中,我們那一份小到可以忽略不計。我倆沒有外遊,在本地只乘搭公共交通工具,即是說我們的碳排放量也很小。
打工和工作是兩個不同的概念:打工是進入僱傭或勞資的等級關係,做老闆同樣受制於這種關係,而工作則是自主、獨立和平等的表現。
我們做的工作沒有收入、沒有機構肯定、沒有社會認同、沒有家庭支持,不等於這些工作沒有價值。
-,家務
去年三月我們完成了修葺和髹油的大工程後,菌獨自進行一些基建改善小工程,用多年前在梅窩誤買而保存至今的新水龍頭,換掉了廚房漏水的舊龍頭;用從梅窩搬回來和在樓下屋邨垃圾站執來的木料,給廚房造了一個雜物架,給我造了一張寫字檯。她擅長利用回收物料和心思,不需花錢便把家居搞得舒適宜人,一些基層女人和環保中產人也有這能耐。
不知是否經不起從山寮搬回來的漫長旅途,差不多半年沒開過的剪片電腦一開就壞。菌在懂得修電腦的梅窩友邦迪遙距指點下,試著給它洗塵,打掃得乾乾淨淨,它依然罷工。邦迪住在梅窩,不能請他長途跋涉地過來修理,最後在附近張貼的街招找了一位陳先生,原來是非常簡單的小問題,花了 300 元,一度激發起菌和我要學習電腦知識,不過至今未有行動。
馬桶用了 23 年,出現裂縫,不想換,拖了大半年,終於也不敢不換。由於稍一不慎便影響幾百戶人家,我們不敢自己換馬桶,請屋邨街市的師傅來換,共花了 1,800 元。我們要提前兩天填表通知屋邨管理處,讓他們在工程當天關掉水掣,上下幾十戶人都沒水用。那陣子我濕熱,天天肚痛,師傅換馬桶勞動了三個多小時,期間我忍不住要跑下去公園的公廁解決,幸好只需要去一次。
我們這單位向正北,全年無陽光。去年我們從梅窩帶回少量耐陰植物,以慰藉心靈。回來後它們和我們都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於是某天我們鼓起勁兒,帶它們落樓曬太陽。
原本的想像是推著它們走動,自己順便散步,但一起步就發覺,看似平坦的地面原來凹凸不平,還未行到有陽光之處,花盆裡的泥已經被震得七歪八倒。勉強行到公園,我們決定就此停下,找到一處有陽光的空地,菌小心地把車貼著路邊垃圾桶旁邊泊好。我倆在長椅坐下來不夠廿分鐘,保安叔叔走過來,一臉不好意思:「這裡不能曬植物。」我指指四處溜狗的人:「怎麼放狗又可以?」叔叔說:「他們在走動呀,走動可以,停下來不行。」我又指指左右兩邊那些由南亞女傭推輪椅出來呆坐的阿婆阿伯:「怎麼他們又可以?」叔叔一時語塞,菌說:「為何人可以曬太陽,植物不可以?你就當我們是植物人吧。」叔叔說:「這樣會妨礙行人。」菌說:「在垃圾桶旁邊妨礙行人?」叔叔微笑:「這是公園的規定。現在我當班,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如果是另一個女人當班,她馬上就趕你們走。」結果我們和這位有大陸口音的中年阿叔傾談了廿分鐘,原來他也在附近住公屋,也是向北的單位,之前也種過植物,但因為沒陽光而放棄了。
到了盛夏,我們發現近黃昏時陽光會射到窗邊,於是菌從她的寶物櫃翻出幾個膠樽,在窗口外製作裝置,把幾盆小的放出去。
另外兩盆,趁有陽光時暫放窗邊,40 分鐘後太陽下山,它們便要離窗。這珍貴的夕陽光輝大約持續了一個月左右,太陽姨姨又移開了她的軌道。不夠陽光,仙人掌今年沒有開花。
兩位窩友贈送的兩盆花草死了。愛日照的貓鬚草光長葉不開花。喜陰的青蛙草沒死,但葉面上的美麗斑點消失了,不太像青蛙。其餘植物還好:黃色風雨蘭,我們在山寮時播下種子,兩年後的現在才第一次開花,某個心情鬱悶的早上起床,一眼見到她嬌黃的笑靨,不禁也跟著心境一亮。駁骨草接二連三地綻放淡紫。魚腥草跟隨菌特意舀起那盒梅窩泥土回來,大半年後出乎意料之外地長得茂盛起來。
綠蓮花是幾年前和錄映力量的夥伴一起逛花墟買的,之後搬了幾間屋,試過各種擺放地點,有陰有曬,有乾有濕,有通風有遮蔽,它始終灰灰暗暗,半死不活。想不到回來之後,我們沒有特別理它,它卻變回了綠色,愈來愈精神。
在綠蓮花小盆中長出來的小苗,初時我以為是雜草,看著它感覺愉快,不忍心拔走它。過了一陣,菌說那是椒苗,給它和綠蓮花塞了三粒羊屎(幾年前在南丫島有機香草園買來的)。它先後開了幾朵小花,每次我們都高興地欣賞,心想沒有陽光它也結不成果。不料兩個月後,其中一朵小花竟然結了一個小蒂,只有手指尾指甲那麼大。看著小圓椒一天一天長大,還不及乒乓球大,就不長了。又過兩個月,它竟然逐漸變色,最後變成一粒小黃椒!真是的,在梅窩時菌曾經努力想種出紅色或黃色的圓椒,從沒成功過……
紅邊竹蕉為了追光而長得傾斜一邊,幾棵艾草和一棵落地生根與她分享盆中泥土。完全缺乏陽光,艾草軟趴趴的,用了一年時間才站直身體,落地生根則如魚得水,長得高大粗壯,葉片肥厚,滋潤光滑。唯一不足是沒有雨水洗滌,這裡灰塵又特別多,我必須定期為它們抺塵。
菌不時清潔和整理工作檯。
買菜、煮飯、洗碗、掃地、抺地、抺塵和執拾雜物,是我們常做的勞動,相信許多人也一樣。平時不會煞有介事地拍照,這天菌覺得我蒸的水蛋模樣很好笑,飯也不吃就去拿相機。
二,社會服務
為自己也為別人而做的義務工作,叫做社會服務。
我倆愛靜,家中經常被移動的櫈子和椅子,菌都在它們腳底黐上軟膠或布料,大幅減低我們手軟時櫈腳碰撞地磚而嘈到樓下鄰居的程度(但就經常被樓上樓下呯呯嘭嘭的噪音嚇到或煩到)。
之前在這裡住的朋友阿新留下不少物資,其中小部分我們用得著,用不著那些,菌仔細地給它們分類、打包,逐一放到樓下回收箱上面,讓有需要的人取用(以我們觀察,通常很快就被人拿走)。
阿新留下的三(四?)手雪櫃在七月盛暑天時忽然壞了,我倆承受不起找二手雪櫃所需的時間,在附近商場和屋邨電器舖走了一圈,找到一個體積最細的雙門雪櫃,盛惠 2,500 元。新雪櫃來到之前那五天,食物、食材和調味品佔據了廳中空間。不夠四個月,竟然又壞,是設計上有缺陷所致。師傅上門免費換零件,約好下午一點至三點到,他四點半才出現,滿肚子怨氣,說還未吃午飯。身材高大的中年阿叔,一邊換零件一邊罵政府不照顧夾心階層:「我要供樓又要養妻活兒,做到隻野咁,仲要資助公屋居民免兩個月租,你地就好啦!」茵和我代香港政府聽了師傅大半個小時抱怨(感覺上好像有兩個鐘頭咁長),並回贈他互相理解的善意,終於讓師傅心平氣和地走出我們家門。
專程去菌媽在新界西的家,幫她修理麻雀檯和調校新電視機的錄影設定。
每星期打電話給在澳洲老人宿舍獨居的阿媽,陪她聊天。
去年初有一晚,不知是誰把一袋垃圾隨手丟在垃圾桶旁邊,裡面一大團湯渣瀉滿地。我們替倒垃圾的阿姨叫苦,又聽見外出歸家的鄰居批評這倒瀉湯渣的行為,便想出兩句正能量的說話,由菌寫好貼在牆上,提醒人們不要亂倒垃圾。以為它很快就會被撕掉,想不到它在牆上停留了差不多一年,不知是否巧合,期間沒再發生如此噁心的倒瀉垃圾之事,於是我們今年把屋邨管理處派發的「福」紙又貼在同一位置。
菌完成了最後六本《窩心日子》的封面設計和訂裝。
這個屋邨未有廚餘回收設施,我們不能像過去十年在梅窩和澳洲那樣回收廚餘。菌根據朋友阿雄介紹的資料,用部分果皮和菜葉製造酵素,用來抺地,造完酵素的渣滓拿到山邊埋到泥土下,聊勝於無。
小獅子不時找我們玩電話,我們找了一個週末帶她外遊,那是她第一次自己搭船來回中環,也是第一次搭電車,第一次去石澳。她從家中拿來提子、月餅和朱古力,還有一大包她愛喝的鐵觀音茶葉,我倆則帶來三人份的蒸包、烚蛋、蘋果、花生和熱水,在石澳海灘的康文署休憩處沖茶、野餐,分享食物。不知是否受到佔用休憩處那間富貴餐廳洋人食客眼光的壓力,吃飽後我開始絞肚痛,不過還是帶了小獅子去看她喜歡的大海和大石--這才是我們來石澳的重點節目。肚痛令我有點辛苦和掃興,但看見小獅子高興地向著海浪歡呼,也覺得不枉此行。
小獅子幾年來儲了一百多元學校獎勵的書券,她父母不帶她去書店,我倆又找了一個週末,帶她去銅鑼灣商務和灣仔三聯揀書,然後帶她去醫院做學校規定的牙科保健。那天我們仨都累得不行,最後是小獅子用爸媽的錢請我們吃她至愛吃的壽司,才令大家恢復一點生氣。
兩次外遊我們都到中環碼頭接小獅子,然後又把她送回中環碼頭,看著她上船後,自己才歸家。其中一次等回窩的船時,碼頭旁邊有位樣貌和口音都似南亞人的年輕男子,在昏黃街燈下彈著電結他引吭高歌,我們被他的歌聲吸引,走過去欣賞了半小時,直到船泊碼頭。離開前放下二十元給他,以示支持,其中五元是小獅子省下來的零用錢。
小時候在廣州照顧過我、親如家人、很久沒聯絡的琳姐姐忽然來電,告知她所屬的合唱團來港參加知青藝術節表演。菌和我匆匆趕到文化中心,以為只是聚舊和欣賞琳姐姐唱歌,不料去到現場才知道她們整團人期望我們幫她們看守財物。那裡連表演者加觀眾,人數沒一千也有八百,琳姐姐那個合唱團的廿幾個成員清一色中年姨姨,她們自費來參加表演,綵排和上台時,隨身物品就只能放在階梯上。我倆盡責地做了一個黃昏和半個晚上的看守人,順便沾染一下久違了的袓國氣息,也發現文化中心外面那臺大階梯坐久了腰、背和屁股會很痠痛。合唱團請我倆每人吃一個飯盒。
一位在錄映力量相識的新移民單親媽媽白雲聯絡我們,她的寮屋被前男友霸佔了,我們幫她想辦法拿回寮屋,她的八歲女兒在我們傾談時畫了這幅畫,相當傳神地記錄了現場環境和表達了她的感覺。
朋友外遊十天,邀我們去享受他們舒適的家,順便為他們領養回來的兔仔(佢真係仔)打造擋風避雨的小窩。
朋友希望利用板櫈下面的空間來造窩,菌很認真地構思草圖。平時在家中吃完大包米,她總不捨得丟掉米袋,這回可派用場了。
菌從當地垃圾站執回木料,清潔乾淨,量量量,鋸鋸鋸,鑽鑽鑽,擰擰擰……
菌觀察到兔仔很喜歡玩布,便用我一件不合身的舊 T 裇給牠做了個「門」,哈,看牠多可愛!這是我們過去一年做得最開心的工作。
三,福氣
這邊廂做沒收入的工作,那邊廂不時收到朋友的禮物。寫這篇文之前,我們沒有把這些禮物與工作關連一起,有些禮物已經被用掉,或被吃掉,被沖進大海,沒能拍照。
重點不在禮物本身,而在工作與禮物的連結。除了家務,我們做的大部分工作都不是事先計劃,而是因應當時當地感受到的需要作決定。感受力屬於心的範疇,禮物送贈同樣屬於心的範疇,沒有收入和社會肯定的服務是付出,朋友主動送禮也是付出,這些禮物便代表了心與心彼此交會那些時刻。
我想寫出每位送禮人的名字,以示尊重;菌有所保留,覺得也許有朋友不想如此「鉅細無遺」。朋友送禮給我們的時候著眼於個人,而我們的「窮而無窮」生活則既個人又社會--這裡的社會不由大眾傳媒所代表(雖然那也是一種社會),不由規章制度和組織來界定(雖然它們也重要),而是由人與人之間活潑自發的平等交往而表現。把朋友們送的個人禮物放在這裡,意味著我們和朋友們這些心與心交會的時刻,正好彰顯了我們理想中的社會價值。
這樣看來,的確無須執著把每個人的名字都寫出來,但此刻心中比較強烈的感覺,還是想表達一下。
我們搬離山寮時送給 Eva 的薑荷花,在她的照料下開花了,她知道我們不捨得留在山上的植物,特意拍照寄給我們看。邦迪把他喜歡吃的霸王花和咖哩醬各分一半給我們。
利是大部分來自菌媽和她的親戚,今年因為年初二約了苓行山,也因此意外地收到苓爸媽的利是,菌把她喜歡的部分利是封儲起來。我弟弟不和我溝通,但他主動讓我使用他的網路電話帳戶,過去一年我打給阿媽的電話中有一半是用這個戶口。菌媽來過我們這新居後,看不過眼我們用一個回收的小玻璃樽做牙籤桶,特意送來這個「龍桶」,我們把它放在當眼處,小玻璃樽繼續使用。小象是琳姐姐送的,她在上車回廣州前,把它連同一袋食物塞進我們手中,說象代表了平安吉祥。菌閒時喜歡把玩小象 ,只是重複地將它開開合合、360 度環迴欣賞,這動作便足以令她樂此不疲。
某次我和白雲傾談如何拿回她的寮屋時, 她女兒 Pava 和菌交替來回玩 Jam 畫。玩夠了,我看著喜歡,問她要,她便送給我們。養兔子的朋友送來印度牙膏、香皂和日曆,是意外驚喜,也是我們喜歡並需要的日用品。經營數碼印刷公司的年輕人 Patrick 從《窩心日子》揀選他喜歡的相片,製作檯曆回贈給我們,很有意思。喜歡有機耕種、喜歡吃又喜歡餵飽別人的黑貓積,某次來訪,帶上她自種的蕃茄、西洋芹和小辣椒做手信,附送的民族特色漂亮小方巾,我們至今在使用中。
各位朋友,你認得自己送的禮物嗎?歡菌在此再次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