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城

月滿大尾篤

巴士逐漸駛離市區,開始進入近郊,上層玻璃窗被路邊樹枝打得格格作響。我們出發前在巴士公司的網頁上查看過路線資料,並知道其中一個站名叫「山寮」── 想當初,「山寮」是歡給我們在梅窩山上租住小寮屋的命名,我們一直都是「山寮」前「山寮」後地稱呼那個地方。一路上我就等著巴士抵達那個站,當車頭上方的電子版彈出「山寮」二字時,我禁不住感到一絲絲怪異 ── 那個我和歡離開不到一年的地方,現在轉換成腳下一輛在柏油路上搖搖晃晃地行走著的公車……

 「怪異」與「超現實」的事接踵而來。巴士即將駛到總站,一個印著「龍尾村」的大金屬牌掠過眼前,什麼回事!我們的梅窩山寮就是位於龍尾村,這次從梅窩搬出來後第一次遠行,不單在大尾篤再見「山寮」,而且還重遇「龍尾村」!柏油路旁那些成排的「西班牙式」三層村屋,前身也許都是「山寮」吧。

28 年前歡跟隨朋友初次來這個大尾篤青年旅舍,是住有碌架床的大房床位。她對大房的印象不錯,不過今次是中秋節,我們又是為求寧靜而來,擔心受到年青人過節喧鬧的影響,便選擇了雙人房。辦好入住手續後,舍監 Chris 帶我們到房間。兩張單人床、兩張膠椅加一個小床頭櫃的簡單傢俬,本來不是問題,但因為房間有股潮濕的味道,沒有可以打開的窗口,加上四壁陳舊的粉黃色,便顯得空間侷促狹小,令人不想待在房間裡。雖然我們也不打算常留房間內,但是他們有必要把房間搞得這麼倒胃口嗎?歡笑說:「也許青年旅舍的哲學就是要你『外出』、『合群』。」喔,分析得有道理。

旅舍後面就是船灣淡水湖的大壩。把帶來的兩天食材放進廚房雪櫃後,我們去大壩散步和閒坐。遊人不多,涼風習習,久違的寧靜終於降臨我們心頭,直到黃昏月出,才返回旅舍炮製當晚的飯餐。我們在幾乎空無一人的食堂選定一個合心水的位置坐下來,由歡率先包辦她最愛的洗菜工作。她仔細端詳這個廚間,說跟她記憶中 28 年前的模樣幾乎沒有什麼分別。

我在食堂裡沒事好做,眼睛偶爾被音量調得很低的電視機畫面吸引過去,無聊的節目沒啥好看,我打量食堂天花板幾處角落的剝落油漆和四週的破舊痕跡。當年和歡在澳洲 YHA 有過不錯的住宿體驗,相比之下,大尾篤這所不那麼「豪華」的青年旅舍,設施很明顯是完全沒有較勁的能力了。我不禁浮想聯翩:以往那個還未發展到現在這麼瘋狂的香港,那些巨型購物商場、各類型消費食肆、卡啦OK、甚至平價機票還未紛紛出籠的年代,人們都喜歡在假日抽空到大自然消磨時光,享受郊野之美。在我和妹妹的孩提時代,爸爸長期工作的貨櫃碼頭公司,每年總有一或兩次員工及家屬郊遊活動,在烏溪沙、三杯酒、山頂公園等等享受過歡樂時光。眼前這座陳舊、 黯淡的青年旅舍,當年想必定也有過它最「輝煌」的時期。1

在猜想、懷緬旅舍昔日光芒的時候,掛在身後牆上那個迷幻紫光的巨型滅蚊器不時傳來激烈的啪啪聲響,我繼續想像:如果這所大門長開的食堂沒有安裝這種滅蚊器,我的雙腿會否早就成了蚊子的晚餐……

歡洗切完畢,輪到我上場了。首先檢視一下,廚具頗為齊全,有電爐,有質量甚好的鑊、砧板、筲箕、剪刀和各大小號的刀叉碗筷,不錯不錯。電爐的「火力」頗猛,不消兩下功夫,便炒好一鑊菜心紅蘿蔔雞蛋+輕量味精汁即食烏冬。看看成品色澤有點蒼白,倒些少其他住客留下來的瑞士汁,一頓色、香、味俱全的晚飯便上檯了,後下 my mother 送給我們的即食韓國紫菜,再沏兩杯自備香濃百爵茶包,唔……

我真是愛死我倆這精心安排的平民晚餐唷 ≧◇≦

第二天早餐是「麥皮蛋榚」── 平時在家,歡總喜歡把我們的麥皮早餐煮得「杰撻撻」,稠得結成榚狀,而她又總抱怨我煮的麥皮份量太少。今回因為我未適應旅舍的廚具,煮的麥皮不僅變成蛋榚狀,而且份量比平時又更少一點。九點幾鐘吃過麥皮,嘆完兩杯伯爵茶,準備好行山的糧水,去龍尾村村口補拍個照,十點半剛起步,我們便又肚餓了。不過總不能馬上就吃掉今天的午餐吧!只好假裝感覺不到肚中空虛,提起精神開步走。

今天是中秋正日,天清氣朗,遊人極少。我倆選行的路徑為八仙嶺自然教育徑。自從 1996 年那場山火之後,我每次一聽到八仙嶺三個字,便立即聯想到山火,我想像當年在山上發生的一切,被濃濃煙火包圍著的感覺……實在難以想像下去。這時車路左邊一個小水塘映入我眼簾,塘畔建有十多座現代新型三層村屋,一些看來是餐廳或店舖的情調小屋將大半個水塘包圍著。忽然,水塘靠近車路這邊有堆灌木叢不停地搖呀搖,我定定神看清楚,一個滿頭大汗的菲律賓男人從草叢中行出來。他望一望我和歡,沒神沒氣、表情木訥地繼續埋首他的徒手除草工作。我把原來預備好的招呼笑容收起來,希望他過不久便可脫離困惱。

去到山徑起點的遊客資訊中心,歡看看告示牌,今天郊區火警訊號的指針指向綠色,我們放心繼續前行。

踏上路徑不久,經過一條底部為波浪形的大型引水道。引水道又闊又深,長長的水道被幾度厚厚的水泥牆分成幾截,每幅牆中間有很多個直徑一致的圓洞。不用說,這非一般的宏偉設計定是大名鼎鼎的船灣淡水湖建設其中一部分,但這些牆的作用是什麼?我們研究了一會兒,一致認為應該是要擋住被雨水沖下來的枯枝碎葉。再往上行十來步就看見一個說明牌,證實了我們的猜測,據說如果枯枝碎葉沖到湖底才清理就會更麻煩。

前兩天才下過雨,水流沿引水道滾滾而下,到身旁這一段滙集成一汪小水池,清澈得叫人看呆了,真想脫下外衣浸進清涼之中!我倆在水邊流連,頭頂茂密的樹叢恰如其分地把我們承受不了的熱力擋隔開來。歡說:「拍個照吧!」我猶豫了一下:「引水道有什麼好拍呢?」歡說:「曲線……」我拍了一幅引水道的遠攝照,歡看過後意猶未盡,取過相機,小步小步選了個好位置又拍了一張。我看看相片,奇哉,歡竟然拍了一張引水道的近攝照,我倆拍照的風格已在不經不覺中對調了!

離開引水道不久,前方的樹叢沒那麼密了。踏著石階不斷上行,腳邊錯落而生的野花小草伴襯著兩組緩慢放空的步伐。我抬頭一望,曾經在郊遊書上見過的「春風亭」在眼前變成了實體。那場山火再次出現在我的意識之中,禁不住又想像被山火圍困時的險境和恐懼……歡說:「他們行到仙姑峰就出事了。」2

我沉思著這事件,步向亭子旁邊的說明牌,循著牌上的特製圖片認識附近各個由地殼推擠出來的大小島嶼。忽然想起:平時和歡去海濱長廊散步,遠眺八仙嶺上一個個凸起的山峰,我數著數著……怎麼會有九個的呢?當時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重複兩次逐一點數山峰數目,仍然是九個!心中嘀咕:原來人們只計算最明顯凸出的山峰,餘下那明明存在而又不太明顯的就不計算在內!然後,昨天在淡水湖大壩上我再數算一次那行山嶺,因為角度關係,她又變回八嶺之峰了。那麼,就算那個小小的、不起眼的山頭是「小隱峰」好了。不過八仙之中只有一個女人,未免有欠平衡……

站在說明牌前,我嘗試將各個島嶼的位置、名稱記入腦。讀中學時我喜歡地理科,在香港住了幾十年,好像現在才重新(或可說是第一次)認識這個地方似的。洋洲、鹽田仔、白沙頭、馬屎洲、草山……這些既親切熟識又陌生的名字,彷彿與我有關,又與我無關。我不是酷愛攀山涉水的戶外運動人,住在梅窩中後期,心裡懷著一腔熱誠地在那裡生活和工作,那裡有足夠空間讓我戶外勞動,那裡的人文和自然生態也足夠為我提供不少思想和感官上的「刺激」,加上交通不便,一直都滿足於探索坪洲、長洲和南丫島,其他島嶼就從沒去過。我猜想香港有多少在新界鄉村居住幾十年的人,雙腳從來沒有踏足過大嶼山……

當我不知第幾個回合反覆溫習島嶼名稱和位置時,身旁的小歡歡早已行開,埋首一叢叢長在路邊的小野草小野花。「看,這裡竟然也有連翹,花還開得這麼茂盛!」彷彿她鄉遇故知一般驚喜。

頂著烈日,她拍攝一張又一張,最後我也加入拍攝,直到相機變得滾燙起來。

這條路徑不算艱辛,只是不停向上向上。路上遇到一個獨行的年輕男孩在小休,看樣子很可能是同志。我們超前他不久便需要小休,又輪到他超前我們。如是者兩、三次,彼此點頭示意,最後他一直超前,不見了蹤影。果然是年輕人呀。前行一段,又有六、七個年青力壯的男女從後趕上,浩浩蕩蕩往露營地而去。大家看見眼前美景都禁不住停步歇息。彼此打過招呼,交談兩句,得知他們從深圳來。

船灣淡水湖在我們右手邊安靜地徐徐往後移,兩個肚皮在湖的左邊開始敲鑼打鼓。歡從郊遊書上看到路徑尾段有個野餐區,而這條路徑只需行 2.5 小時,所以原本計劃是去到野餐區才開餐,可是我們走走停停、看看風景拍拍照,轉眼間過了兩小時,仍然未見野餐區,於是決定不執著原本計劃,行到一處比較開闊又有平面石頭的位置,就坐在路徑上吃掉一罐茄汁豆。

再上路時,肚子不餓了,手腳卻很累,淡水湖不知何時消失在樹叢後面,山徑彷彿無止境地向上向上,月經到第二天的歡有點吃不消。這時,迎面走來一位叔叔,歡問他離終點還有多遠?叔叔回答還未及一半。可能看見歡洩氣的模樣,叔叔很體貼地補充道:「不過上斜的路段差不多完了,後面全是平路。」歡聞言士氣一振,向叔叔道謝後,鼓起勁兒繼續上路。

叔叔的話沒假,再上行不久就來到一個岔路口,這裡是山徑的中段,從這裡開始便是平路。四週很恬靜,我們在此歇腳,喝水,聽鳥兒啁啾。歡喜歡這條山徑的路標柱,圖案、用料和整體感覺都好,樸素、簡潔、明晰又可愛。

接下來我們埋頭趕路,上午的清爽變成了中午的燠熱。溪水開始出現,橫跨山徑而過。以往我總是見水就要洗一把臉,但今次一路而來,還未見到令我想停下來的溪流。我直行直過,倒是歡喊停,拿我的小毛巾去洗臉。雖然她連聲讚嘆山水清涼,我依然不為所動。

如此跨過兩道山溪之後,前面出現了一個十呎見方、清澈見底的小水潭。我倆不約而同放慢腳步,寧靜瀰漫四週。我一眼瞥見水中有幾隻巨型蝌蚪,那邊廂歡又發出驚喜的低呼:「蠑螈啊!」我倆屏住呼吸,一動不動地看著,三、四條蠑螈在潭中石堆間活潑地游動、打鬧(也許是求偶?),肚皮下一抺暗紅不時在陽光下閃過。以前在梅窩菜園村家門前的小溪也有蠑螈居住,不過牠們只有一、兩條,又很害羞,每次都是驚鴻一瞥就無蹤無影。現在這個小水潭的蠑螈很大方,讓我們看個飽,甚至有時間拿出相機給牠們拍照,我們簡直就是到了天堂!

我認為那些巨型蝌蚪是蠑螈 BB,但是我和歡都不確定,水潭中還有青蛙,說不定這裡的水土特別好,以致青蛙蝌蚪也特別大。

依依不捨地告別了小水潭,我們繼續向前。沿途風景優美,謀殺我們不少記憶體空間。其中有「蕨牆」,

有「樹門」,

有紅綠竹狀草,

有豁然開朗,

有山徑傻娃……

最後,當我們來到這條寛闊溪流時已經三點多鐘了,想像中那個野餐區依然無影無蹤。我們決定就地開飯,而我也終於抗拒不了誘惑洗起臉來,如果不是趕時間,還會脫掉鞋襪下水浸一浸呢……

這頓午飯我早於兩日前已經精心計劃好,有十二穀物方包,牛油果,火腿,自家醃小青瓜。可惜這時兩個水樽已經差不多見底了,只能濕濕口腔,幸好還有兩個苹果解渴。

大餐過後,時候不早了,我們依依不捨地收拾行裝,繼續趕路。歡邊走邊喃喃道:「不知道那邊有沒有巴士返回青年旅舍呢……」

我心一愕:「吓!你不是說過那邊有巴士可返回大尾篤嗎?」

「是有呀,但是我們手頭那本行山書的巴士時間表說明不詳盡,我擔心去到巴士站時已錯過最後一班車。」

我以為我這個凡事謹慎、經常擔心自己會出錯的小歡歡事前一定做足資料準備,不容有失啦,哈!看來她已經大有進步,欲嘗隨遇而安的滋味。雖然今天這 4 公里的路程不算什麼,但畢竟已經幾年沒有行山,尾程這段還要一口氣落幾百呎梯級,我們雙腿都開始顫抖。我想:若我們到達終點後上不到巴士怎麼辦?如果行剛才的山路回去,肯定到半路就天黑,那麼我們究竟是「發軟蹄」地沿馬路邊行回旅舍,還是在樹林裡沒有營帳、沒有裝備地露宿一宵?想著想著,我倆的步伐愈行愈快。

四點半過後,我們到達山徑出口。原本還想行新娘潭自然教育徑,現在是不可能了,不過今天在山上享受到的已經非常滿足。我們找到巴士站,上面寫著:「只在星期日及公眾假期行駛。」啊!天呀,今天雖是中秋,卻不是公眾假期!怎算!有沒有小巴?沒有!我們都很累,水已經喝光了。歡打量著路邊那部已經褪盡所有色彩的飲品販賣機,裡面有樽裝礦泉水,她試圖想像買兩樽礦泉水然後循山路回去的感覺。我腦裡浮出「順風車」三個字,從沒有在香港搭順風車的經驗,不如今天在這裡試試可不可行!

我掃視附近,巴士站十來廿米處停泊了幾輛車子,只有兩架車有司機在車內。其中一架旅遊巴士那位光頭司機叔叔好像也透過擋風玻璃留意著我們。以前出去旅行時,這種同陌生人打交道的工作都是由歡來進行,但是這幾年她卻愈來愈失去這股勁兒,可能是用盡限額了。這會兒她對於我說「不如試下截順風車」一點反應都沒有,而我發現光頭叔叔正要扣上安全帶!眼看就要開車了!好不好呢?好不好呢?就算再站多久,巴士都不會來……

眨眼間光頭叔叔的旅遊巴士已經開動,緩緩來到我們身旁幾呎以外,我鼓起勇氣,一個箭步走上前揮手,他竟然停下車來,打開車門,我心中大喜,再鼓起勇氣走到車門旁邊:「不好意思叔叔,請問你是否駛去大尾篤方向?我們行了幾小時山,很累,下山時才發現書上的巴士時間表與巴士站說的不符,今天根本沒巴士,你可否載我們一程回大尾篤那邊?」我一口氣說著,叔叔態度和善,但是聽不清楚我們想去哪裡。這時歡也走到我身後,終於發揮出她的強項,說我們想去大尾篤,叔叔的車可否載我們一程,直到不順路為止?叔叔回答說,他是開往大尾篤方向,不過途中要接載一批人,到時我倆先下車,待他向那批人說明一下,若他們認為沒問題的話,我倆便可再上車,把我們送去大尾篤。聽了這話我簡直感激流涕!

車子拐了幾個彎,在一個燒烤場旁邊停下來,歡和我都乖乖地下車在一旁等候。六、七個工人拿著水桶、地拖、竹掃把等物件逐一登車,我們欣賞著眼前的湖光山色,心情很平靜。即使他們不願意載我們一程,也已經省了剛才一段路,心理上少了壓力。受了這份好意,餘下要行車路邊也不會覺得太難為了。

未幾,司機叔叔向我們招手表示可以再上車,不由得再一次感激流涕!上車的人原來是剛完成一天工作的漁護署職員和義工。坐在歡旁邊一位年輕職員同她聊了幾句,她不失時機地呼籲年輕人:「不要讓政府和地產商把郊野公園變成樓房啊。」我撩起窗簾細看車外掠過的山和海,想起當年我和勛在澳洲藍山旅居,每次乘長途火車出城時,沿途所見那幅幅如畫風景,與眼前的景象非常相似。

車子來到我們今早起步經過的遊客中心,車上部份員工下車、落貨。我無意中看見車頭掛了一些佛具裝飾,叔叔伸手調整掛飾,不經意地跟我交換了一個眼神。車子再次開動,我仔細看清楚玻璃窗周邊更多的串串佛具掛飾,它們隨著車身晃動左右搖擺,我的心也彷如置身於溫暖的搖籃之中,緩緩盪向大尾篤。

車子在巴士總站旁停下來,歡和我向車上各人致謝後動身下車。「發軟蹄」的歡下車時差點兒跪倒地上,她強忍顫抖,回頭高興地問光頭叔叔怎麼稱呼?叔叔回答說他姓黎,我倆再次連聲道謝。車門關上之前,黎先生向我們咧嘴而笑:「有緣再見!」「好!有緣會再見!」咦……黎先生……這裡是「山寮」,是「龍尾村」,我們在梅窩住的那間龍尾村山寮,屋主不也姓黎嗎!那個令人厭煩的黎姓屋主,不也是職業司機嗎!

返回青年旅舍後,歡從行囊拿出她背了一整天那本郊遊書,一看之下,原來平日有小巴行走新娘潭至大尾篤的,只是一、兩個小時才有一班。真不知道她在巴士站的時候為何不把書拿出來看清楚!歡傻笑著回想:她把小巴班次與巴士路線混為一體,只顧著擔心會錯過最後一班車,去到巴士站時那裡水靜河飛,看見站牌說平日沒有巴士,便傻了眼,以為小巴也是假日才行走。也就是說,我們本來是不必搭順風車的,不過,我們都很開心有這個經歷,並非因為省了錢,而是因為感受到溫暖人心。

所以,小歡歡真的不需要老是擔心自己出錯啦,傻有傻福,錯也有錯著啊 ^^

不知道是否這一天被美景和好人好事餵飽了,我倆都不需要吃晚飯。回到旅舍洗頭沖涼後,正準備上大壩賞月,舍監 Chris 第三次問我們要不要月餅。我在心中掂量一下,家中帶來那半個吃剩的「mother 牌愛心月餅」應該不夠滿足我,便欣然接受青年旅舍送給住客的應節禮物。歡在非政府團體工作過,知道在行政上必然要取得一點「證明」,她主動問 Chris 是否需要給我倆和月餅拍照?Chris 果然開懷說是。於是我們走進食堂,選了一個最能代表旅舍的背景,捧著月餅排排企好, Chris 從口袋掏出智能手機,我們露齒而笑,他按下快門,完事。我們祝他中秋快樂。

七時過後的大壩,沒有我們想像中擠擁。不同組合的燭光由近至遠地在大壩上一點一點凝聚起來,電燈籠和電風箏內的電池燈光閃呀閃,內置的電子音樂聲鬧呀鬧。我們沿著大壩前行,不時有人用智能手機或迷你音響播放流行曲,相當嘈吵,幸好這種人只有三幾個,音量也不算大。三十年前我提著紙紥金魚、月兔和楊桃在父母家樓下的屋邨公園跟同學們一起樂透,怎麼也想不到三十年後的今天,我會在這裡過著魔幻般的中秋節。

隔海相望,對岸公屋、居屋和豪宅的大片燈光,將馬鞍山和烏溪沙都封住了。觀乎這爆燈情況,不需多久,樓群便會撲到山腳尖,予人寧靜和幻想空間的黑暗地域,將會連同月亮那慰藉人心的柔和之光一起,被令人目盲的「光明之爪」吞沒、消滅。

我和歡在背向燈火、面向黑暗一邊的大壩找到一個空位,擺開簡單的賞月食物,靜聽湖水輕拍岸石,向圓月逐一送出祝福:願世界和平,地球沒有饑荒……願我們的家人朋友身體健康,生活愉快……願白天有光明,夜晚有黑暗……願今天所見的美景長存,願今天所遇之人心不滅……

蟻群不客氣地爬進月餅盒,一隻肥大的蟑螂偷偷摸摸走近,被我眼急手快,一把甩到壩下去。靜坐良久,我倆不約而同地想起苓,此刻她正在和家人吃中秋飯。我倆重溫一次十年來每個中秋節是如何度過,逐一想起每個曾經共度中秋的舊友臉孔。歡輕輕嘆息一聲,感慨地說:「自從我們由澳洲回來之後,一直不停地革命革命、工作工作,每個中秋節都過得很充實。現在我的社會使命告一段落,今年中秋只有你和我,想不到度過了如此美好的一天,我不追求『二人世界』,此刻卻打從心底裡感受到浪漫……」

是啊,我也覺得這晚是意想不到地浪漫,一種又虛又實的浪漫。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以往聽來覺得老套的話,這刻卻另有一番體會。

註:

1 撰寫這篇文章期間,我在網上找到關於大尾篤青年旅舍一句罕有的歷史資料,原來它是香港第一間青年旅舍。我便明白為何整座旅舍都滲透出一種黯淡之色了。

2 八仙嶺兩端遙遙相對的兩座山峰,分別是仙姑峰和純陽峰。根據報導,當年的悲劇有可能因為去旅行那班學生之中有人吸煙引致。當天的火災危險警告訊號是紅色,即危險性極高。

【本文與歡合寫】

我們

月滿大尾篤 ‧ 迴游之旅

上星期,菌和我夜晚散步時不約而同地提到,希望中秋節那天可以身處一個開闊、寧靜的自然空間。

搬回這間新市鎮公屋九個月,仍然在艱難地適應中。樓下正對籃球場,白天偶爾嘈吵固然不在話下,這還不算太騷擾,最難頂是有時一早一晚:青少年或中年叔伯在樓下籃球場的開吭聊天聲、無聊敲打金屬聲和小孩奔跑哭喊笑鬧聲,在晚上十點左右才開始,他們高興的話,甚至一直延續到凌晨兩點多;然後每天早上八點未夠,中老年師奶的健身操高頻音樂和在街市叫賣般的聊天聲又準時響起,除非打風下雨,不然便全年無休,鐵定吵夠一個半小時。窗外無敵樓景像銅牆鐵壁,即使我們夜晚去海邊散步,視線所及,也處處盡是豪宅高樓,燈火通明。只有遠處八仙嶺下的船灣淡水湖,那黑沉沉的小小一角,每每像磁石般吸引著我們的視線,無聲地召喚我們。

我們並不是因此而決定去大尾篤青年旅舍過中秋。在香港我只住過一次青年旅舍,就是大尾篤這一間,28 年前兩位熱愛自由行的香港朋友帶我去的。現在大尾篤比過去熱鬧得多,我擔心那裡會像這裡一樣擁擠和嘈吵,更想有點新鮮經驗,所以最初心目中的首選是西貢。可是那裡兩間旅舍都因舍監休息而關閉,次選的大帽山旅舍也一樣,如果我們仍然想在中秋前夕和當晚住宿,就只有昂坪、摩星嶺和大尾篤可供選擇。摩星嶺太貴,面向維港,過於燈火璀璨,而昂坪太遠又缺乏開闊感。我們最終還是去了大尾篤。

入宿時間是下午四點。我們準時到埗,同舍監先生辦好手續,把帶來的食物放進公共廚房的雪櫃,便漫步走上大壩。大壩全長兩公里,與梅窩舊村和碼頭之間的路程差不多,筆直的水泥路比較悶,不及村中彎彎曲曲的小路有趣。壩上騎單車和三輪車的人居多,步行的人很少,不時要給來往單車讓路。湖風習習,菌說:「此風既涼也焗熱。」我細細感受,果然不差,不由得佩服菌的感官之敏感,如果她不說,我就只覺風涼,不覺風焗熱。

向海那邊有幾個人開著一艘快艇玩滑水。菌停步,等著看踩在滑板上那人從水面跳起來。我想起幾年前茵有個表妹在西貢潛水時被這種滑水快艇撞到重傷昏迷,險些沒命,忍不住說:「海裡的魚兒也許就像我在家中,被快艇的噪音吵得要死。」菌輕輕一笑,她也想起表妹。

行到大壩盡頭,我們往回走。整日籠罩在天空的厚重雲層開始露出裂縫,透出一抺夕陽餘暉。滑水快艇增加到三艘,在海面上穿梭往來。大壩的厚度和高度有效地阻隔了快艇的馬達聲,我們在面向淡水湖這邊坐下歇息,靜默無語。

28 年前那兩位香港朋友帶我來這裡住青年旅舍,是聖誕節的公眾假期,正巧也是月圓之夜。那時我已經從廣州移居香港三年多,頭一次知道香港竟然還有這種該黑暗時真黑暗之所。當年一起在這旅舍度過兩晚假期的幾個好朋友,都是在銀行打工而認識的同事,如今全都不知身在何方,惟有當時的皎潔月色和大家晚飯後在路上靜靜漫步的情景,長留我心頭。

片段記憶斷續浮現。22 年前讀中大時,有一天抵受不住外面明媚陽光的呼喚,在老師走進課室前的一剎那,從必修課堂奪門而出,遇見當時那個有實無名的小男友,我們叫上學生報的三、兩個朋友,興高采烈地來這裡扒艇仔。艇邊浮過一隻偌大的粉紅色水母,像一團骯髒爛布。我初次如此近距離見到水母,一邊高興,一邊在心中暗暗擔憂自己是否太任性,拿自己的前途來「較飛」冒險……

在那之前,我還未下決心考大學,銀行同事那幾位好朋友的其中一位,經常和我在假日相約到郊外散步、傾談,大尾篤也來過幾次半日遊。那時我倆都是單身,話題不離一段接一段像慢性病般難以自拔的感情煩惱。後來開始傾談各自的將來,她三番四次說要開孤兒院拯救小孩,我沒有什麼理想,只想徜徉於青山綠水之中,或者拿起回鄉證跳上火車,一路北上,走遍神洲大地……她說我的想法沒有建設性……

最後一次來這裡,記憶中是我獨自一人,在壩下那個燒烤場的岸邊流連。那時那裡還未建起現在這些醜陋的粗硬欄桿,我站在海水與泥地的邊緣,一顆心無處安放:曾經撫慰我心靈的遠山近水變得平淡乏味,再沒有任何想像餘地,我渴望遠走高飛,卻似乎找不到自己的翅膀……

暮色漸濃,壩上遊人漸稀,鉛灰色的雲層漸變成絲絲縷縷潔白的雲絮。湖風颯颯,我有點頭痛。

二十多年過去,我曾經真的遠走高飛,出去了,去得很遠很遠,有許多刻骨銘心的體驗,然後又選擇回來……且慢,真是我選擇的嗎?就如這次大尾篤之旅,我並沒有選擇這個地方,是這個地方選擇了我。又或者,根本沒有誰選擇什麼,就只是這樣子,因緣際會,便再遇上了。

這不由自主的迴游,如果純屬偶然,沒有意義,那又如何解釋,相隔 28 年的兩次青年旅舍宿營竟然都在月圓之夜?

三文魚依時依候從大海逆流而上迴游到自己的出生地,我們的身體定期來月經,遊牧民族遷徙往返,季節更迭,月亮圓缺,生老病死……全都不由自主,全是自然循環,無需解釋,然而在人類心靈之眼看來,也全都自有深意。

一般來說我不喜歡詩,也極少讀詩,但是這九個月來,英美詩人 T.S. Eliot 的一句詩,卻通過不同作者和不同題材的書本,前後三次出現在我眼前:我們所有的探索,都將抵達最初出發之處,並將初次暸解那個地方

這是靈魂傳遞給我的訊息,告訴我沒有走錯路。不過,大半年來身處這「最初出發之處」的公屋區,我經常被內心鬱結和身體疼痛壓倒,只感覺再次經歷新移民時期那種痛苦,而沒有「初次暸解」的喜悅。

湖風稍微減弱,雲層退到天際,顯露出大片柔和藍天,我不頭痛了。菌問我左手邊那一連串山峰是否八仙嶺?我回答她是的,順便告訴她剛從書上看來的資訊:右手邊大壩盡頭那兩座小山叫做白沙頭、老虎笏,也許我們明天會去那邊走走。說話間,湖對岸那連綿小丘陵吸引住我的視線,我凝視著它,在腦中搜尋它的名字,疑惑山後面是什麼地方?

那一刻我心中升起一絲淡淡的好奇和神秘感。兩秒之後我記起,山後面不遠處應該是深圳的高樓大廈。被科學之光清楚標示的這個地理物質世界,既不神秘,也沒什麼可以好奇,但是我的目光依然被眼前這風景吸引,彷彿它後面是大片大片連綿不絕的廣袤荒野,通往一個我聞所未聞、超乎想像的未知世界。

這種感覺久違了,它很微弱,我不由得伸手拿起相機,找準最貼近心中感覺的角度和構圖,按下快門,喃喃地對自己說:「這相片只為自己而拍攝,是為了讓我記住這一刻,而不是為了給別人看。」正在數算八仙嶺有多少個山頭的菌,問我何出此言?我說我的腦袋在抗議「這相片不會吸引人」,我必須出聲抗衡這抗議,因為我自己也同意,這景色沒有什麼特別。那你為什麼還要拍攝它?因為它令我感覺神秘和好奇:山後面是什麼地方?

菌暫且放下八仙嶺,循著我的視線向對岸凝視片刻,點點頭:喔,你不是說現實地理上的「山後面」,你是說心靈想像世界的另一個「山後面」。

我精神一振:「原來如此,剛剛我還擔心自己好像有點傻……」菌笑道:「是有點傻,景色平平無奇,光線這麼黯淡,拍出來不好看,不過既然你喜歡,又有何不可。」

光線?我仔細端詳相片,靈光一閃,恍然大悟:我從對岸這片無名小丘陵上感受到的神秘,與這種非明非暗的暮色微光分不開!

一瞬狂喜掠過心頭:從小到大我都非常害怕這種暮色蒼茫的時分,它讓我感覺虛弱無力,不由自主地陷入抑鬱沮喪。多年來我用盡各種方法逃避這個時刻,想不到今天在這裡沉浸於寧靜之境,身處暮光之中卻完全忘記了恐懼、虛弱或沮喪。心靈重獲自由,呼吸之間與眼前這湖光山色相連結,感受到她細微靜默的生機流動。即使只有電光火石的一剎那,也足以重新鼓起我想像和希望的翅膀。

半年前看過一本書《The Zen of Creative Painting》,裡面有這幾段話:

創造力是一種奧秘。襌的訓練,不是通過支配你的方向,而是通過你允許自己被啟示,來實現對你這個奧秘的榮耀。

所有藝術的核心都是這個問題:我是誰?這問題對每一個藝術家來說都不可或缺,它不僅影響我們選擇什麼題材創作,而且影響我們創作的方式,影響我們從一開始就想像如何進行創作。

亞瑟王在船上安靜地等待亞法隆(Avalon)的濃霧消散。其他人聊天打發時間,或匆忙地趕往別處,亞瑟王等待、傾聽,並尋找徵象。就在此時,兩個世界之間的帷幕掀開,藏在時間中的永恒被瞥見;就在此地,亞瑟王看見、聽到自己的另一面,他真心那一面在說話。

以前害怕日暮,因為它提醒我白天虛度了,而面前是漫長黑夜。現在我剛剛度過一個充實的白晝,正需要黑夜給我休息和夢境,黃昏這個白天與黑夜兩個世界過渡交替的使者,不再令我抑鬱。

該回旅舍煮晚飯了,看著眼前空無一人的大壩,我想倒退著走路。甫一回身,在天空靜靜俯視著我們的月亮映入眼簾。「好圓啊!」我大聲驚嘆。菌奇怪剛才還不見她蹤影,怎麼忽然間就升得這麼高?「因為剛才她被雲層遮掩了嘛。」我笑著回答。「雲層真厚呀……」菌嘀咕。

來到此生第 49 個中秋,我初次發現,原來十四的月亮也可以圓得毫無瑕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