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

月滿大尾篤 ‧ 迴游之旅

上星期,菌和我夜晚散步時不約而同地提到,希望中秋節那天可以身處一個開闊、寧靜的自然空間。

搬回這間新市鎮公屋九個月,仍然在艱難地適應中。樓下正對籃球場,白天偶爾嘈吵固然不在話下,這還不算太騷擾,最難頂是有時一早一晚:青少年或中年叔伯在樓下籃球場的開吭聊天聲、無聊敲打金屬聲和小孩奔跑哭喊笑鬧聲,在晚上十點左右才開始,他們高興的話,甚至一直延續到凌晨兩點多;然後每天早上八點未夠,中老年師奶的健身操高頻音樂和在街市叫賣般的聊天聲又準時響起,除非打風下雨,不然便全年無休,鐵定吵夠一個半小時。窗外無敵樓景像銅牆鐵壁,即使我們夜晚去海邊散步,視線所及,也處處盡是豪宅高樓,燈火通明。只有遠處八仙嶺下的船灣淡水湖,那黑沉沉的小小一角,每每像磁石般吸引著我們的視線,無聲地召喚我們。

我們並不是因此而決定去大尾篤青年旅舍過中秋。在香港我只住過一次青年旅舍,就是大尾篤這一間,28 年前兩位熱愛自由行的香港朋友帶我去的。現在大尾篤比過去熱鬧得多,我擔心那裡會像這裡一樣擁擠和嘈吵,更想有點新鮮經驗,所以最初心目中的首選是西貢。可是那裡兩間旅舍都因舍監休息而關閉,次選的大帽山旅舍也一樣,如果我們仍然想在中秋前夕和當晚住宿,就只有昂坪、摩星嶺和大尾篤可供選擇。摩星嶺太貴,面向維港,過於燈火璀璨,而昂坪太遠又缺乏開闊感。我們最終還是去了大尾篤。

入宿時間是下午四點。我們準時到埗,同舍監先生辦好手續,把帶來的食物放進公共廚房的雪櫃,便漫步走上大壩。大壩全長兩公里,與梅窩舊村和碼頭之間的路程差不多,筆直的水泥路比較悶,不及村中彎彎曲曲的小路有趣。壩上騎單車和三輪車的人居多,步行的人很少,不時要給來往單車讓路。湖風習習,菌說:「此風既涼也焗熱。」我細細感受,果然不差,不由得佩服菌的感官之敏感,如果她不說,我就只覺風涼,不覺風焗熱。

向海那邊有幾個人開著一艘快艇玩滑水。菌停步,等著看踩在滑板上那人從水面跳起來。我想起幾年前茵有個表妹在西貢潛水時被這種滑水快艇撞到重傷昏迷,險些沒命,忍不住說:「海裡的魚兒也許就像我在家中,被快艇的噪音吵得要死。」菌輕輕一笑,她也想起表妹。

行到大壩盡頭,我們往回走。整日籠罩在天空的厚重雲層開始露出裂縫,透出一抺夕陽餘暉。滑水快艇增加到三艘,在海面上穿梭往來。大壩的厚度和高度有效地阻隔了快艇的馬達聲,我們在面向淡水湖這邊坐下歇息,靜默無語。

28 年前那兩位香港朋友帶我來這裡住青年旅舍,是聖誕節的公眾假期,正巧也是月圓之夜。那時我已經從廣州移居香港三年多,頭一次知道香港竟然還有這種該黑暗時真黑暗之所。當年一起在這旅舍度過兩晚假期的幾個好朋友,都是在銀行打工而認識的同事,如今全都不知身在何方,惟有當時的皎潔月色和大家晚飯後在路上靜靜漫步的情景,長留我心頭。

片段記憶斷續浮現。22 年前讀中大時,有一天抵受不住外面明媚陽光的呼喚,在老師走進課室前的一剎那,從必修課堂奪門而出,遇見當時那個有實無名的小男友,我們叫上學生報的三、兩個朋友,興高采烈地來這裡扒艇仔。艇邊浮過一隻偌大的粉紅色水母,像一團骯髒爛布。我初次如此近距離見到水母,一邊高興,一邊在心中暗暗擔憂自己是否太任性,拿自己的前途來「較飛」冒險……

在那之前,我還未下決心考大學,銀行同事那幾位好朋友的其中一位,經常和我在假日相約到郊外散步、傾談,大尾篤也來過幾次半日遊。那時我倆都是單身,話題不離一段接一段像慢性病般難以自拔的感情煩惱。後來開始傾談各自的將來,她三番四次說要開孤兒院拯救小孩,我沒有什麼理想,只想徜徉於青山綠水之中,或者拿起回鄉證跳上火車,一路北上,走遍神洲大地……她說我的想法沒有建設性……

最後一次來這裡,記憶中是我獨自一人,在壩下那個燒烤場的岸邊流連。那時那裡還未建起現在這些醜陋的粗硬欄桿,我站在海水與泥地的邊緣,一顆心無處安放:曾經撫慰我心靈的遠山近水變得平淡乏味,再沒有任何想像餘地,我渴望遠走高飛,卻似乎找不到自己的翅膀……

暮色漸濃,壩上遊人漸稀,鉛灰色的雲層漸變成絲絲縷縷潔白的雲絮。湖風颯颯,我有點頭痛。

二十多年過去,我曾經真的遠走高飛,出去了,去得很遠很遠,有許多刻骨銘心的體驗,然後又選擇回來……且慢,真是我選擇的嗎?就如這次大尾篤之旅,我並沒有選擇這個地方,是這個地方選擇了我。又或者,根本沒有誰選擇什麼,就只是這樣子,因緣際會,便再遇上了。

這不由自主的迴游,如果純屬偶然,沒有意義,那又如何解釋,相隔 28 年的兩次青年旅舍宿營竟然都在月圓之夜?

三文魚依時依候從大海逆流而上迴游到自己的出生地,我們的身體定期來月經,遊牧民族遷徙往返,季節更迭,月亮圓缺,生老病死……全都不由自主,全是自然循環,無需解釋,然而在人類心靈之眼看來,也全都自有深意。

一般來說我不喜歡詩,也極少讀詩,但是這九個月來,英美詩人 T.S. Eliot 的一句詩,卻通過不同作者和不同題材的書本,前後三次出現在我眼前:我們所有的探索,都將抵達最初出發之處,並將初次暸解那個地方

這是靈魂傳遞給我的訊息,告訴我沒有走錯路。不過,大半年來身處這「最初出發之處」的公屋區,我經常被內心鬱結和身體疼痛壓倒,只感覺再次經歷新移民時期那種痛苦,而沒有「初次暸解」的喜悅。

湖風稍微減弱,雲層退到天際,顯露出大片柔和藍天,我不頭痛了。菌問我左手邊那一連串山峰是否八仙嶺?我回答她是的,順便告訴她剛從書上看來的資訊:右手邊大壩盡頭那兩座小山叫做白沙頭、老虎笏,也許我們明天會去那邊走走。說話間,湖對岸那連綿小丘陵吸引住我的視線,我凝視著它,在腦中搜尋它的名字,疑惑山後面是什麼地方?

那一刻我心中升起一絲淡淡的好奇和神秘感。兩秒之後我記起,山後面不遠處應該是深圳的高樓大廈。被科學之光清楚標示的這個地理物質世界,既不神秘,也沒什麼可以好奇,但是我的目光依然被眼前這風景吸引,彷彿它後面是大片大片連綿不絕的廣袤荒野,通往一個我聞所未聞、超乎想像的未知世界。

這種感覺久違了,它很微弱,我不由得伸手拿起相機,找準最貼近心中感覺的角度和構圖,按下快門,喃喃地對自己說:「這相片只為自己而拍攝,是為了讓我記住這一刻,而不是為了給別人看。」正在數算八仙嶺有多少個山頭的菌,問我何出此言?我說我的腦袋在抗議「這相片不會吸引人」,我必須出聲抗衡這抗議,因為我自己也同意,這景色沒有什麼特別。那你為什麼還要拍攝它?因為它令我感覺神秘和好奇:山後面是什麼地方?

菌暫且放下八仙嶺,循著我的視線向對岸凝視片刻,點點頭:喔,你不是說現實地理上的「山後面」,你是說心靈想像世界的另一個「山後面」。

我精神一振:「原來如此,剛剛我還擔心自己好像有點傻……」菌笑道:「是有點傻,景色平平無奇,光線這麼黯淡,拍出來不好看,不過既然你喜歡,又有何不可。」

光線?我仔細端詳相片,靈光一閃,恍然大悟:我從對岸這片無名小丘陵上感受到的神秘,與這種非明非暗的暮色微光分不開!

一瞬狂喜掠過心頭:從小到大我都非常害怕這種暮色蒼茫的時分,它讓我感覺虛弱無力,不由自主地陷入抑鬱沮喪。多年來我用盡各種方法逃避這個時刻,想不到今天在這裡沉浸於寧靜之境,身處暮光之中卻完全忘記了恐懼、虛弱或沮喪。心靈重獲自由,呼吸之間與眼前這湖光山色相連結,感受到她細微靜默的生機流動。即使只有電光火石的一剎那,也足以重新鼓起我想像和希望的翅膀。

半年前看過一本書《The Zen of Creative Painting》,裡面有這幾段話:

創造力是一種奧秘。襌的訓練,不是通過支配你的方向,而是通過你允許自己被啟示,來實現對你這個奧秘的榮耀。

所有藝術的核心都是這個問題:我是誰?這問題對每一個藝術家來說都不可或缺,它不僅影響我們選擇什麼題材創作,而且影響我們創作的方式,影響我們從一開始就想像如何進行創作。

亞瑟王在船上安靜地等待亞法隆(Avalon)的濃霧消散。其他人聊天打發時間,或匆忙地趕往別處,亞瑟王等待、傾聽,並尋找徵象。就在此時,兩個世界之間的帷幕掀開,藏在時間中的永恒被瞥見;就在此地,亞瑟王看見、聽到自己的另一面,他真心那一面在說話。

以前害怕日暮,因為它提醒我白天虛度了,而面前是漫長黑夜。現在我剛剛度過一個充實的白晝,正需要黑夜給我休息和夢境,黃昏這個白天與黑夜兩個世界過渡交替的使者,不再令我抑鬱。

該回旅舍煮晚飯了,看著眼前空無一人的大壩,我想倒退著走路。甫一回身,在天空靜靜俯視著我們的月亮映入眼簾。「好圓啊!」我大聲驚嘆。菌奇怪剛才還不見她蹤影,怎麼忽然間就升得這麼高?「因為剛才她被雲層遮掩了嘛。」我笑著回答。「雲層真厚呀……」菌嘀咕。

來到此生第 49 個中秋,我初次發現,原來十四的月亮也可以圓得毫無瑕疵。

月滿大尾篤 ‧ 迴游之旅 有 “ 10 則迴響 ”

  1. 嘩,原來茵的表妹發生過咁嚴重的意外……就是上次來馬鞍山家吃飯的那個表妹嗎?

    //英美詩人 T.S. Eliot 的一句詩,卻通過不同作者和不同題材的書本,前後三次出現在我眼前:我們所有的探索,都將抵達最初出發之處,並將初次暸解那個地方。//

    前幾日在家重看一部十幾年前看過的德國電影,叫《疾走羅拉》,影片開頭就係引了T.S. Eliot呢首詩。果日你寄無辜者之詩來,我發覺簽名轉了呢首詩,最初以為是茵的,現在再看,就確定是你的簽名。真係忍唔住又要講句,冥冥中啊…

    //一瞬狂喜掠過心頭:從小到大我都非常害怕這種暮色蒼茫的時分,它讓我感覺虛弱無力,不由自主地陷入抑鬱沮喪。多年來我用盡各種方法逃避這個時刻,想不到今天在這裡沉浸於寧靜之境,身處暮光之中卻完全忘記了恐懼、虛弱或沮喪。心靈重獲自由,呼吸之間與眼前這湖光山色相連結,感受到她細微靜默的生機流動。即使只有電光火石的一剎那,也足以重新鼓起我想像和希望的翅膀。//

    小時候我也很怕這種時分,特別是一家人周日郊遊,回程時總會遇上這種天色,也會沮喪。咁當然,係因為要”回到”的世界令我沮喪。
    看到你的瞬間狂喜,我也替你開心^-^怪不得你在覆費人的貓裏提到感到靈光……

    1. 唔係,茵有好多個表妹,受傷呢個係另一個 ^^

      我都諗過:會唔會 E+ 呢句詩好流行,所以才俾我見到呢?不過諗完就算了。半年前第一次睇到,要到今次出門前果朝早才真正有感覺,所以就轉左簽名。

      哈,我唔係講呢個靈光呀~~係講果張相片同埋影相果陣那個時刻。

  2. //係講果張相片同埋影相果陣那個時刻//
    我知呀。
    我唔係將佢講既靈光同你呢度講既靈光(或你後來講既靈氣)等同呀。不過,你係第一封貓話,「昨天我剛寫完茵和我一篇中秋遊記的開頭,裡面沒有敍述靈光,而是感受到靈光」,咁我意會到你係講緊張相同你呢段文字囉。

    1. 講緊張相同……talking nervous the same……呵呵~~

      哦,我以為你係指「靈光一閃」四個字添。

      係呀,第一封貓果陣我不以為意,就咁跟左史提芬同班雅明的用字,後來下午出去行,咀嚼一輪,才覺得我感受到果種叫靈氣比較準確。不過要等食埋飯才可以出貓之嘛 🙂

  3. “因為它令我感覺神秘和好奇:山後面是什麼地方?"
    令我想起之前在眾茵相內討論的一幅畫:《霧海上的流浪漢》

    十一月廿八【我的路】


    當日我看到時感到「一籌莫展,茫無頭緒」且有腳患在身,
    今日再看這幅晝,雖未至大地在我腳下般豪情壯志,但至少心裡踏實點,腳患也痊癒。

    1. 係呀,所以人地話,世界係外在客觀同內在主觀互為影響的結果,藝術感也一樣。

      恭喜你腳患好返,心裡也踏實了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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